随即,他又像意识到什么,迅速将手移开,攥紧了被角。
这一瞬间的流露与掩饰,尽收皇帝眼底。
乔慕别忽然笑了,那笑容苍白而锋利:
“父皇说,这般明知是鸩毒、却偏要儿臣服下,乃至酿成今日不可挽回之局的人,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
四个字,如四支淬了冰的短矢,钉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也精准地钉入乔玄从未允许任何人窥探的隐秘角落。
殿内死寂。
窗外有枯枝被风吹断,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皇帝静静看着儿子。
那张脸上有挑衅,有控诉,更有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他在等一个回答。
等他的父皇,如何为那“杏仁”定一个罪名。
他沉默着,那沉默里压着惊涛骇浪。
最终,他开口,声音是竭力压制后的平静,却泄露出一丝极细微的沙哑:
“……自然该严惩。”
“哦?”
乔慕别眉梢微挑,
“如何严惩?斩首?凌迟?还是……诛九族?”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
皇帝终于站起身。
玄色袍袖拂过榻沿,带起一阵微冷的龙涎香气。
他背对着榻,望向窗外那片焦骨枝桠,声音听不出情绪:
“既明既知是谁,自行处置便是。”
“儿臣不敢。”
乔慕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病中特有的虚浮,却字字清晰,
“下毒之人位高权重,儿臣……动不得。”
这一次,皇帝沉默了更久。
久到窗外的日影都偏移了几分,久到榻上那人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转身。
父子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一个深如寒潭,一个冷若冰刃。
皇帝忽然倾身,玄色的影子完全笼罩了榻上的人,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既明,”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在咀嚼某种血肉模糊的东西,
“有些事,既成事实,便需面对。你如今……身体不同往日。”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钩,掠过太子苍白的脸,
“这很好。”
这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满足的肯定。
似乎只是一瞬,语气已恢复惯常的平淡,
“……更需静养,勿动肝火。至于其他,待你身体安稳后,再议不迟。”
“缺什么药材,让太医去库房取。朕改日再来看你。”
言罢,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儿臣疑惑。疑惑这深宫九重,为何总有人,见不得半点‘不合时宜’的味道存在。仿佛只要将那点不合心意的‘味道’拔除,天下便能依照他们的心意,运转如意。”
玄色衣袂在门边一顿,便消失在廊下光影里。
脚步声渐远。
乔慕别仍旧靠坐在榻上,望着空荡荡的殿门,缓缓松开一直紧攥着衾被的手指。
掌心微湿,一片冰凉。
良久,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那笑声起初压抑,渐次放大,最后竟笑得肩头微颤,眼角都沁出一点湿意。
他抬手抹去。
“听见了么?”
他对着虚空自语,
“他说……严惩。”
他忽觉半生营求,竟如雪泥鸿爪。
“既明……”
他低低念出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字,唇齿间弥漫开一丝自嘲的苦涩。
这是当年开蒙时太傅所赐,取“明哲保身”之意。
可他保住了什么?
父子之情?
还是这一身越缠越紧的枷锁?
秋光映着他唇角那抹冰凉的笑意。
既明,既明,终究是……不明不白。
他又觉得荒诞。
在这局棋里,最大的胜利,不是看穿对方的棋路,竟是让执棋者坚信,他已按你的意愿,落下了他自以为掌控一切的一子。
至此,温情与妄念皆可休矣。
往昔种种试探、回护、怨憎与不甘,皆当,焚作此番谋算的最后一缕香火。
此后,非父子,乃弈者。
镜中那张看了半生的脸。
从今日起——非谁之子,非谁之影,毁誉生死,皆由自取。
殿角阴影里,影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垂首不语。
乔慕别却已敛了笑意,脸上恢复一片冰封的平静。
他掀开锦被起身——动作利落,哪有半分病态?
——
皇帝步下台阶,抬头望了望天。
身后的殿宇沉寂,心口像被那四个字凿出了一个只灌风雪的窟窿。
“该当何罪……”
它不问有无,直指罪愆。
御辇回紫宸殿的路上,皇帝始终闭目不语。
指尖残留着方才椅上的余温,与那句诛心之言在颅骨内碰撞、回响。
杏仁……呵。
他心口猛地一抽,不是疼,是一种无处着陆的愠怒,以及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绝对掌控的指缝里,不可挽回地化为流沙的失重感。
他竟不知道,那碎裂的、流走的到底是什么。
“去安乐宫。”
他忽然开口。
辇外,冬至怔了一瞬,才低声应道:
“遵旨。”
辗转变了方向。
车轮碾过宫道,也碾过冬至布袋中洒落的肉糜,发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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