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的夜,静得能听见杜衡细软的呼吸,和自己胸腔里过速的心跳。
杜衡在脚边安睡。
白秀行在榻上翻来覆去。
锦被柔软,却像裹着一层湿冷的苔藓,贴肤生寒。
闭上眼,便是玄鸮那冰凉的、缓缓转动一百八十度的凝视。
白日里太子那些话,字字句句。
如同鸟雀无意间衔来的异域种子,落地时悄无声息,转眼却在他脑海里扎下狰狞的根,抽出带刺的藤,缠绕着他原有的草木之理,除不尽,反愈生。
“采摘烹制……”
他无声地重复这四个。
猪笼草。
他忽然想起曾见过一种异草——当地人唤作“囊叶草”或“笼草”。
翠绿的叶片末端悬着精巧的囊袋,口沿分泌蜜露,色泽诱人,香气甜腻。
飞虫循香而来,坠入囊中,便被内壁滑腻的液体慢慢消化,化作滋养。
陛下待他,是否也如这笼草?
封侯、赐官、设百草苑、准他携猫行走……一桩桩,一件件,皆是“蜜露”。
甜得异常。
他猛地坐起身,冷汗涔涔。
惊动了杜衡。
他披衣下榻,推开房门。
夜风扑面,带着庭院泥土的凉意和残菊的苦香,瞬间冲淡了屋内暖炉熏出的闷气。
他走到院中,仰起头。
今夜无月,天穹如一块巨砚,星辰却格外清晰。
碎钻般的光点疏密有致,明灭不定。
此刻,北斗的斗柄已指向西方。
他想起柳兄垂泪时说的:
“天地之大,有时竟无一处可安心啼哭。”
那时他只觉得心酸,此刻却品出另一层寒意——
若连储君都无处容身,他这株偶然被移栽进来的“野草”,又当如何?
“宋辞不可信。”
……为何,陛下身旁最亲近的内侍,要跟在他一个小小司圃郎身边?
此前他不曾细想。
百草苑的每一寸土,听雪轩的每一扇窗,或许都在那双半阖的眼皮底下。
星空浩瀚,亘古如斯。
人间却如蚁穴,倾轧不休。
陛下他,是否也如同这星空?
以万物为刍狗。
给予阳光雨露是恩泽,降下雷霆风雪亦是法则。
在他的“秩序”里,一株草该何时发芽、何时开花、何时被采摘入药,或许早已注定。所谓的“赏识”、“恩宠”,不过是这庞大运行规则中,一次偶然投向某颗微尘的、无意义的注视。
“修药圃……”
而百草苑,那梦寐以求的天地……若这天地本身,就是一座更华美、更无法挣脱的暖房呢?
将所有珍奇草木,连同他这个人,一同“珍藏”于此,静候“有趣”褪去后的某日,被从容地“烹制”?
“我最担心的……是你。”
柳兄在担心他。
而他,不能永远做那个需要被担心、被保护的“赤子”。
他要有一片自己的药圃。
不在明处,在暗处。
这个念头并非凭空生出——
白日里,柳兄那沉痛的声音,在揭露所有残酷之后,曾压低了叮嘱:
“……你要有一片自己的药圃。不种甘草当归……辨识危险,才有一线自保的可能。”
当时他心神俱震,只顾着恐惧,此刻这句话却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种甘草当归,专收那些“偏、奇、险、绝”之物。
他想起随宋辞去太医院见过的皇家药圃,植株整齐,无一不合药理,却唯独没有乌头,没有钩吻。
为什么?
陛下不需要——
或许也不允许——
一个能自己调配毒药的人。
但柳兄需要。
柳兄让他需要。
他需要。
不是为了害人,是为了……
为了柳兄那句“我最担心的……是你”,也为了柳兄塞到他手中的这柄救命稻草。
夜风拂过,忽闻一阵异香。
初闻是花蜜,深处又渗出椰乳般的稠润,最后,所有气息都沉淀为一种清冽又执拗的梨香——
是降真与四季梨,无声交缠出的冷冽魂息。
这香气让他莫名心慌——
仿佛有两株本该遥望的异木,其根系却在看不见的黑暗地底,被强行拧结成一体,透不过气。
他攥紧了松塔木铃。
他需要一个药圃,不仅为自保,更为或许有朝一日,能为那缕在无望交缠中几乎要消散的梨香……留一隙呼吸的余地。
这念头让他心脏揪紧,却也让脚下的路,骤然清晰了一分。
那个同游灵烨的柳昀,与今日眼中沉痛如渊的太子殿下重叠在一起,撕裂了他对“真实”的所有认知。
柳兄的泪眼,公主搏虎的传闻,凤君易碎的侧影,让他窥见了自己未来可能的一种模样——
一株被彻底驯化、离了这暖房便无法存活的“名品”。
柳兄……
不,殿下将他从一无所知的温暖巢穴中粗暴地拖出,让他看清巢外是无边雪原与饥饿的兽群。
白秀行打了个寒颤。
这不是草木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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