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风铎凝涩,暮色在阶前积成一层暗金的淤。
乔慕别行至东宫正门,月白的袍裾在门槛将过未过的瞬间,滞住了。
不是他停步,是影子先于主人,察觉了另一道影子的存在。
身后老树下,暗一单膝触地,头垂得极低,姿态恭顺。
“殿下。”
声音轻,却刚好能截断脚步。
乔慕别未回头,目光仍落在前方通往安乐宫的、被暮色浸透的漫长宫道上。
不等暗一开口,
“不必藏。”
哇塞殿下,未卜先知啊!!
乔慕别停顿一息,
“让他知道。他只会以为……孤是去补刀,而非救火。”
乔慕别转身,看向树下的暗一。
“父皇近日心绪不宁,耳目……想必格外灵敏。你行事,需更‘谨慎’些。”
殿下这是在关心他,是吧?
“是!!!”
暗一垂首领命,心里的小算盘已经噼里啪啦响成了除夕夜的炮仗,但那句听不出温度的“叮嘱”,却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心湖里激起了半点不一样的涟漪。
他迅速将这异样按捺下去,专注于任务:
御前那头,得让这消息看起来像是小的拼掉半条命、从东宫门缝里扒拉出来的!最好再沾点灰蹭点伤,添油加醋、胡编乱造,方能让陛下看得高兴。
回东宫,此信须不惊不扰,是他将“不必藏”三字化入陛下棋路的。好让殿下知他暗一是极有用的!
内心小人搓手手:
一份工,双倍粮,更能窥棋手对弈之妙。
此中刺激,京城无二。
面上仍须绷紧,方显专业。
嘴角已然不受控地翘翘。
我暗一一生,真是如履薄冰!
光影乱了一瞬。
乔慕别凝视暮色,仿佛看到了紫宸殿中,他的父皇听闻此讯后,或许会露出的那种神情——不是警惕,而是一种了然于胸的、略带倦怠的嘲讽。
「看,」
父皇或许会想,
「这孩子终究是沉不住气了。去寻那影子的晦气么?也罢,由他去吧。影子而已。」
阶前空余暮色流淌,风铎依旧无声。
这一次,他要让那“沟渠”记住,是谁在它即将干涸断流时,注入了第一道活水——哪怕这活水,也带着刺骨的冰寒与不容拒绝的意志。
就在他举步的刹那,脑海中却无端闪过一个破碎的念头:那影子在阅读这些字句时,脸上会是何种神情?是恐惧,是了然,还是……共鸣?
这念头滑过得太快,未及捕捉便已消逝。
他蹙了蹙眉,将其归咎于连日筹谋的疲惫。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更驯服、更通透的容器,仅此而已。
他迈步,踏入暮色。
——
同一片暮色下,安乐宫。
室内梨花甜香未散,混入一缕墨香。
柳照影独坐案前,解开白纱,丢至一旁。
他眼前并非琴谱,而是一册新裱的字帖。
字迹瘦硬峻峭,锋芒内敛却力透纸背,如断金切玉——是太子的笔迹,却非往日所见的任何公文奏对。
这是殿下……独独给他的。
帖文内容,并非经史子集,亦非诗词歌赋。
而是一段段断续的、私密的、宛如日录手记般的文字——
或者说是一篇以日记形式重写的“旧日心事”。
在那些语义飘忽、近乎谵语的段落,字间距变得有些拥挤或疏离,仿佛抄写者本人也曾在此处,与过去的鬼魂一同停顿、喘息。
墨是新研的,纸是新裱的,但字里行间试图封存的,却是过往岁月里那些潮湿的瞬间。
「……不要杏花!糕……甜……喘不过气……谁在笑?(后涂抹)」
“梦见生母。她面容模糊,只余一片雪地。我大概……本就是雪做的,看似皎洁,实则寒透,遇暖即化。”
「太傅讲‘孝悌’。我于父皇是‘可塑之材’,于六弟是‘需防之兄’。孝悌何在?在棋枰胜负间耳。」
「……霰雪叩窗,声若碎玉。宫漏绵长,愈显衾寒。今日《贞观政要》读至“水能载舟”,忽觉可笑。吾非舟,彼亦非水,乃池中囿物,纵有风起,不过激浊扬清,终难越雷池一步。何谈载覆?」
……
「……聒噪。真想用那支黑翎箭,一支,钉死一只。殿檐下的雀,还有……镜子里那只。」
“试弩。箭离弦时,想的是:若靶子是命运,我能否射穿那既定轨迹?”
「……肩伤遇阴雨,酸痛彻骨。忆少时习射,彼曾亲手调弓弦,赞吾‘目光如隼’。今隼困于金笼,调弦之手,亦成握缰驯隼之手。时移世易,岂独草木?」
(雨日旧疾,竟似比君恩更守信)
「盥洗时望镜,忽觉颈侧血脉青黑蜿蜒,似地图上疆界。我的皮肉之下,是否早已被墨线勾勒成一座微缩宫城?」
「……闻裴氏子又得新宠。明珠暗投,光焰徒灼其身。吾视之,如鉴昨日之吾。可悲,可悯,更可……警。」
“翻阅旧档,见‘杯酒释兵权’处朱批:‘过柔’。父皇,儿臣若行此事,当以‘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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