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辞早已病愈,重回紫宸殿。
宋辞悄步进来,手里托着只黑漆盘,盘上卧着只扁圆的暖手炉。
“陛下,宝华寺今晨送来的经文。”
乔玄没抬眼,
“说。”
“君后每月初九、既望必至,供奉长明灯一盏,皆是……为元后祈福。抄录的经文,也多是《往生咒》《地藏经》。”
宋辞顿了顿,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些经卷的纸张、墨色,与君后素日所用略有不同。墨里掺了少许青金石粉,光照下有极细的蓝彩。君后宫中的经卷,多用寻常松烟。”
乔玄敲箭的指尖停了。
“还有谁?”
“陆相每月十五,会遣家仆送亲手抄写的经文入寺,纸张墨色无问题。”
乔玄搁下朱笔,指尖叩着案上那支黑翎箭,目光却落在虚空里——仿佛穿透宫墙,落在东宫某张苍白的脸上。
那日“杏仁”之后,慕别便称病不出。
太医日日请脉,回报总是“需静养”。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慕别在怕什么,在躲什么,在用那身病骨与沉默反抗什么。
更知道……自己心底那缕被这反抗悄然挑起的、近乎暴虐的兴致。
“冬至。”
“奴才在。”
“去东宫。”
乔玄起身,“传朕口谕:太子既‘病’了这些时日,也该见见朕了。朕……去瞧瞧他。”
冬至垂首:
“太子殿下近日……似乎畏寒,晨起常有些不适,太医说是气血不调,宜静养。”
乔玄已经走到殿门边,闻言脚步顿了顿。
雪光从门外扑进来,将他半边脸照得有些发青。
“那就告诉他,”
他声音不高,却压得殿内空气一沉,
“朕这儿、有暖炉。”
——
东宫殿内炭盆也燃得足,药气却比往日重。
乔慕别拥着狐裘靠在窗边榻上,手里捏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的雪上。
影一跪在帘外,声音压得极低:
“……宝华寺的线断了。陆相那边递话说,近日不宜再动。”
乔慕别没说话,只将书卷翻过一页。
“陛下,”
影一喉结滚动,
“已经起驾往这边来了。”
翻书的手停了。
墨丸蜷在他脚边,听见脚步声,警觉地竖起耳朵。
乔慕别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殿内熏着降真,但那缕从他自己身体深处透出来的杏仁苦味,却始终缠在鼻尖。
他想起那枚被渡进口中的丹药,想起皇帝唇齿间灼热的气息,想起那句“赏你的味道”。
胃里一阵翻搅。
他睁开眼,将书搁在案上,起身。
狐裘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单衣。
小腹已有细微的隆起,被宽松的衣袍掩着,不细看看不出。
但他自己能感觉到——那里有重量。
“更衣。”
他声音有些哑。
——
墨丸忽然浑身毛发炸起,弓背跃至榻前,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呜声。
乔玄进来,带进一股凛例的寒气。
他没脱氅衣,径直走到榻前,将那卷经卷丢在慕别手边。
“儿臣参见父皇。”
他作势要起,声音带着病中特有的虚浮。
“宝华寺的梅花,今年开得倒早。”
乔慕别目光落在经卷上,睫毛都没动一下。
“儿臣卧病,未曾得闻。”
“是吗。”
乔玄俯身,手撑在榻沿,将他困在阴影里,
“你通过闻人渺,在查什么?”
“父皇明鉴,不过是寻常祈福。”
“祈福?”
乔玄忽然笑了,
“求什么?江山永固,还是……”
他顿了顿,虚虚点了点乔慕别的心口位置,
“………父子同心?”
两人离得近,呼吸几乎交缠。
乔慕别没接话。
他伸手,将经卷慢慢卷好,手指抚过纸上的墨迹——那墨渍的形状,像片被压扁的柳叶。
“父皇既然查了,想必也看到了君后供奉的长明灯。”
他声音很轻,
“为元后点的。儿臣只是好奇……元后到底是谁。”
乔玄眼神沉了下去。
目光如常扫过殿内陈设,掠过案头码放的奏疏、将尽未尽的药碗,最终落回乔慕别脸上。
父子之间,一时静默。
“气色还是不好。”
乔慕别垂眸,
“气血虚亏,静养为上。”
“静养……”
乔玄缓缓重复,
“静养到连朝会都免了,连朕……都见不着了?”
乔慕别眼睫一颤。
来了。
“儿臣不敢。”
他声音更低,
“只是这副身子……实在不争气。”
“不争气?”
乔玄忽然倾身,身影笼罩下来,
“朕看,是心里有气吧。”
乔慕别猛地抬眸。
四目相对。
皇帝的瞳孔深处,像有两簇冰冷的、恒定的星焰,映着他自己仓皇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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