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擦黑时下的,起初只是盐粒似的霰子。
到了后半夜,已经能没过脚踝。
悄然覆盖了堕星滩这个蜷缩在两道山脊夹缝里的鬼地方。
陈十九蹲在马棚的草料堆后头,把最后一块硬饼塞进嘴里,就着皮囊里的冷酒吞下去。
胃里沉,但不暖。
他裹紧磨得发亮的羊皮袄,听着隔壁大堂的动静。
划拳,骰子响,还有刘把总那鸭子似的笑声。
那声音属于刘把总——或者说,曾经是刘把总。
现在,这人脱了官袍,手下那几十号“亲兵”也换了装束,押着的却是本该送往边军的制式弓弩和锁子甲,还有十几口贴着封条的箱子。
陈十九知道里头是什么——他在边军待了十年,太清楚了。
那是喝兵血,是卖祖宗,是断送前线袍泽性命的黑心钱。
他也曾梗着脖子质问过,换来的是一顶“克扣军粮、意图哗变”的帽子,和一道格杀勿论的军令。
他杀了两个来“执行军法”的同袍,逃了出来,像条野狗一样在这堕星滩混着,给这些黑心的走私贩子当临时护卫,换一口馊饭,活一天算一天。
“十九!”
王五喷着酒气踹开棚门,
“睁大眼!货丢了,老子扒你的皮填坑!”
陈十九没吭声,手摸上腰间断刀的柄。刀是凉的。
他知道,等货出手,自己这种知道太多的,也该填坑了。
雪越下越厚,把声音都吞了。
大堂渐渐静了,只剩鼾声。
值夜的伙计缩在柜台后打盹,檐下那盏灯笼的光晕,在风雪里缩成一团昏黄。
然后,声音来了。
马蹄踩在深雪里,闷响。
脚步声从四面巷子围过来,急而杂。
陈十九脊背绷紧,滚到马槽后,透过板缝看。
不是兵。
是马匪。
“一阵风”的人。
二三十号,牵着马,提着刀,堵死了客栈前后门。
领头的独眼彪裹着狼皮,鬼头刀在雪光下反光。
“刘老狗!”
独眼彪啐了一口,
“滚出来!收冬敬了!”
大堂里乱了一下,刘把总的声音尖起来:
“独眼彪!老子往日没短过你的孝敬!你这是要撕破脸?!”
“往日是往日。”
独眼彪咧嘴,
“今年风雪大,弟兄们嘴多。听说你这次油水厚,分润点,不过分吧?”
话音没落,几个马匪抬脚就踹门。
门栓呻吟。
陈十九的心沉到底。
黑吃黑。
他握紧刀,没有道义,没有规矩,只有谁刀更快。
无论哪边赢了,自己这种小卒子都是最先被灭口的。
门轰然洞开。
寒风卷着雪灌进去。
吼叫,刀砍进肉里的闷响,弩箭钉进木头的颤音。
陈十九看着一个熟脸被砍翻,肠子流在雪地上,冒着热气。
王五吼着冲出来,一支弩箭钉穿他喉咙。
他倒下,眼瞪着棚顶。
陈十九没动。
他看着。
边军的弩,杀了边军同袍。
为了钱,为了活。
真没意思。
他松开了握刀的手。
死吧,死了干净。
烂透了。
就在他闭眼的刹那——
所有的光,灯笼、火把、将熄的炭盆,光焰齐刷刷一扭,全转向一个方向。
那棵不知枯死了多少年、枝桠狰狞如鬼爪的老槐树。
树下站着个人。
高大,旧斗篷深得像夜。
风雪绕着他打旋,沾不上身。
脸上覆着木刻的面具,遮了半张脸。
张老三眯起眼,才勉强认出,那蛇身盘绕为纹……
是庙里壁画上,年代久远、掌管时序晦明的……烛龙?
手里提着一对锏。
玄黑,四棱,无锋。
压在他手里,像提着两段黑夜。
但被那扭扯的光照着,锏身上有暗红纹路在缓缓流动,像血在冻土下苏醒。
他没动。
但客栈里外的厮杀,猛地停了。
所有人都看过去,像被那对锏摄住了魂。
独眼彪先醒过来,压住心悸喝问:
“哪条道上的?‘一阵风’办事,识相的就滚开!”
木面人(陈十九在心里姑且这么称呼)没有回应。
他抬起左手,五指从蜷到展,做得很慢,很清晰——像沉睡太久的东西,第一次睁眼。
就在他指张开的瞬间——
他身后高处的黑暗里,屋脊上、巷角,几十点寒星同时亮起。
弩箭的镞尖,冷冰冰指着每个马匪头目的咽喉、心口。
没一丝晃动。
是军中精锐才有的死寂。
独眼彪的冷汗透了内衫。
这不是一般土匪。
木面人动了。
他迈步,靴子踩雪咯吱响。
人群自动分开。
他走到独眼彪面前,停下。
目光(如果木面后有目光的话)似乎落在地上——
那里躺着刘把总肥胖的尸体,腰间一枚铜鎏金的腰牌滑落出来,上面刻着他的官职和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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