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得易怒，又迅速陷入自责。对“黛玉”偶尔的疏忽会感到莫名的焦躁，旋即又被巨大的愧疚淹没——他怎么可以对这个“真实”的妹妹不耐烦？他开始失眠，即便入睡，梦境也光怪陆离，两个世界的碎片毫无逻辑地拼接在一起，醒来时比睡去前更加疲惫。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感知。那天在超市老太太的话，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他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那高烧中听到的“勿忘”之声，是确有其事，还是他潜意识的投射？如果连这些最关键的“异常点”都可以被质疑，那么，还有什么可以作为判断的依据？
自我怀疑，是心魔最肥沃的土壤。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窝深陷、神情憔悴的男人。这分明是一张被现实生活磋磨的脸。可为什么，当他凝视那双眼睛深处时，偶尔会瞥见一丝不属于这里的、锐利如剑的反光？那究竟是真实的倒影，还是他自我暗示产生的错觉？
“我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日夜拷问着他。
是那个在职场拼搏、守护妹妹的哥哥林晓？还是那个在修真界挣扎、誓要逆天改命的修士林晓？
选择前者，意味着拥抱确定性的温暖，但必须彻底否定那个充满力量与羁绊的“梦”，并将那份日益清晰的失落感永久放逐，当作精神疾患的产物。选择后者，则意味着跳入无尽的未知与凶险，为了一个缥缈的可能，抛弃眼前的一切安稳，甚至可能最终发现，那真的只是一场空。
无论选哪个，都像要亲手撕裂自己的一部分。
他并非没有尝试做出选择。在一个心力交瘁的深夜，他几乎就要向那个“安逸现实”投降了。他对自己说：算了，就当那是一场过于精彩的梦吧。留在这里，好好生活，好好对待眼前的妹妹，这才是最“正确”的路。
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的刹那，一阵尖锐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刺痛猛然袭来！那并非物理的疼痛，而是一种存在被否定的巨大恐慌，仿佛如果他真的认同这个选择，某个对他至关重要的部分就会彻底死去、湮灭，永不超生。与此同时，小腹处的“悸动”也会变得异常激烈，如同困兽绝望的冲撞。
他瘫倒在地，冷汗淋漓，知道这条路，他走不过去。
可另一条路，同样布满荆棘。每当他鼓起勇气，想要坚定“修士林晓”的身份，努力去壮大那份联系时，这个“现代世界”的温柔羁绊便会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沉重。“黛玉”依赖的眼神，未完成的家庭旅行计划，甚至阳台上那盆她精心照料、刚刚开花的茉莉……都成了无形的锁链，捆住他的手脚，让他无法真正“跃入”那片未知。
他卡在了中间。进不能取，退不能舍。
道基的裂痕，在这样的撕扯中，日益扩大。他感到自己的“神”在涣散，注意力难以长时间集中，对原本热爱的事物（无论是工作还是陪伴妹妹）也渐渐失去了由衷的热情，只剩下一层履行义务的麻木外壳。他的“气”变得紊乱，时常感到胸闷、心悸，精力不济，却又在深夜莫名清醒。他的“形”也在消瘦，那种健身房锻炼不出的、属于战士的精悍线条正在被一种虚浮的憔悴取代。
更隐晦的变化在于，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也开始扭曲。有时，他会觉得眼前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都像是一出宏大而精致的舞台剧布景，每个人都在按照写好的剧本扮演角色，包括他自己。这种疏离感让他恐惧。另一些时候，他又会极度渴望沉入这布景之中，忘掉所有怀疑，做一个快乐的剧中人。
他在“演员”与“旁观者”的身份间摇摆，找不到自己真正的位置。
这一天，项目组团建，去玩最新的“全沉浸式冒险体验”。林晓戴上了感官头盔。系统启动，瞬间，他“置身”于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脚下是松软的苔藓，耳边是鸟鸣兽吼，鼻尖萦绕着泥土与草木的腥气。
太真实了。和之前那个古风体验馆不同，这里的模拟技术似乎更上一层楼，几乎以假乱真。
按照剧本，他们的小队需要穿越森林，寻找宝藏。途中遇到了“野兽袭击”，队友们大呼小叫，挥舞着模拟武器。林晓却站在原地，看着那扑来的、栩栩如生的虚拟黑熊，心中一片漠然。
假的。都是假的。和那个困扰他的“修真大梦”一样，再真实，也是假的。
可为什么，那个“梦”里的痛，那么刻骨？那个“梦”里的呼唤，那么锥心？
就在他精神恍惚的瞬间，体验程序似乎发生了某种未知错误。四周的森林景象剧烈晃动、扭曲，色彩剥落，代码般的乱码光影一闪而过。在那一闪而逝的混乱中，林晓仿佛“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更深层的感知——一些完全不属于这个虚拟场景的东西：
一缕飘散的黑气，带着熟悉的阴寒与恶念……蚀魂寒气？
一角翻飞的深蓝色锦袍衣袂……影卫？逆命盟？
还有，一只苍白纤细、垂落在雕花床沿的手……手腕上，一点淡淡的、朱砂似的旧痕……那是……玉儿小时候淘气被碎瓷划伤留下的……
所有影像碎片般闪现，又瞬间被修复的森林场景覆盖。
“警告：系统临时波动，已恢复。请继续您的体验。”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响起。
队友们抱怨着技术故障，重新投入游戏。
只有林晓，僵立在原地，头盔下的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冰冷。
那不是错误。
那是……两个世界壁垒最薄弱的瞬间，真实透过缝隙，投来的惊鸿一瞥。
幻觉吗？还是……证据？
道基的裂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瞥之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清晰的碎裂声。
他站在虚拟的森林中，站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站在自己摇摇欲坠的认知根基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寒冷。
选择，似乎已无法回避。
而无论哪个选择，都预示着……失去。
(第五卷第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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