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的秋阳,透过国子监外那棵百年槐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光影。徐谦站在攒动的人群里,望着刚刚张挂出来的红榜,只觉得那些墨字在日光下渐渐模糊,扭曲成一片刺眼的红。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头再看一遍。没有,还是没有。
“徐兄,如何?”身后有人拍他肩膀,是同乡张秀才,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我中了!第三百二十七名!”
徐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恭喜张兄。”
张秀才这才察觉他的异样,凑近低声道:“又没中?这...这已是第三次了...”
徐谦沉默着,目光从红榜上移开,落在远处国子监朱红的大门上。那扇门,他终究是进不去的。三年前,恩师李文正临终前将随身木牌交给他,说“文心不可夺”,要他坚持己见。可现在,连番落第的现实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残存的火种。
“徐兄的文采经义都在我之上,只是...”张秀才叹了口气,“何必在策论中写那些话?考官不喜,你又何苦?”
徐谦没有回答。他知道张秀才指的是什么——在水利策论中,他质疑沿用千年的治水古法,提出要根据当前河道情况重新勘测设计;在取士策论中,他建议加入实务考核,不能仅以文章取人。这些话,在考官眼中都是“狂妄悖逆”。
“罢了,罢了,”张秀才见他神色黯然,宽慰道,“徐兄才学,乡里皆知。不如回乡开馆授徒,也是一条出路。”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原来是几名上榜学子被团团围住,祝贺之声不绝于耳。一个锦衣青年意气风发地接受众人的恭维,那是礼部侍郎之子王明远,徐谦认得他——一个能把圣贤书倒背如流,却连米价几何都不知道的贵公子。
徐谦悄悄退出人群,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落魄。他沿着皇城根慢慢走着,秋风吹起他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下摆,露出已经磨损的鞋履。
“徐谦!”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
他回头,见是国子监的刘博士,他曾在一次文会上与他辩论过经典释义。
刘博士踱步上前,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诮:“又来看榜?年轻人,屡挫不馁本是好事,但若不知反省,便是固执了。”
徐谦躬身行礼:“谢先生教诲。”
“你那套‘经世致用’之说,还是收起来吧,”刘博士捋着胡须,“圣贤之道,千载不移。你一个后生小子,何德何能妄加评议?”
徐谦抬头,直视刘博士:“学生只是以为,学问当有益于国计民生,而非仅止于口耳之间。”
“狂妄!”刘博士脸色一沉,“就凭你这句话,永昌四年、五年、十年的科举,你都别想中了!冥顽不灵!”
说罢,刘博士拂袖而去。
徐谦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恩师临终前的嘱托在耳边回响:“文字之力,可载舟亦可覆舟。真正的教育,不是灌输思想,而是点燃火焰。”
可现在,他连靠近那火焰的机会都没有。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恩师李文正的旧宅前。宅门紧闭,门前石阶已生青苔。自恩师去世后,师母便带着孩子回了江南老家,这宅子就一直空着。
徐谦想起三年前,也是在这样的秋日,恩师卧病在床,将他叫到跟前。
“徐谦,我这些学生中,你最有想法,也最固执,”李文正咳嗽着,脸色苍白,“这很好,也不好。大晟朝的教育已僵化如死水,需要新鲜思潮,但你...要懂得保全自己。”
他从枕边取出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李”字:“这是我年轻时在江南讲学所用,你拿着,或许将来有用。”
徐谦接过木牌,喉头哽咽:“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记住,真正的教育,不在于背诵多少经典,而在于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文字本应是思想的翅膀,而非牢笼...”李文正的声音越来越弱,“可惜,如今的科举,已成了思想的囚笼...”
想到这里,徐谦胸中一阵刺痛。他从怀中掏出那枚木牌,摩挲着上面已经有些模糊的刻字。
“恩师,学生辜负了您的期望...”他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溅起路边的积水。徐谦躲闪不及,被泥水泼了半身。车夫不但不停,反而厉声呵斥:“瞎了眼吗?还不快让开!”
徐谦本就心绪低落,此刻更是怒火中烧,正要理论,马车帘子却被掀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探出头来。
“何事喧哗?”老者声音沉稳,不怒自威。
他的目光扫过徐谦,突然定格在他手中的木牌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年轻人,你与李公是何关系?”
徐谦一愣,恭敬回答:“乃是先师。”
老者沉吟片刻,仔细打量徐谦:“你可是那位三次落第,却总在策论中写‘离经叛道’之语的徐谦?”
徐谦心中一惊,不知这老者如何得知,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正是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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