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沉水香浓得化不开,丝丝缕缕缠绕着殿柱,却压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戾气。厚重的锦帐垂落,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萧彻半倚在铺着玄狐皮的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角的冷汗似乎刚刚被拭去,留下微湿的痕迹。他双目紧闭,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唯有眉心紧锁着的那一道深痕,昭示着内里汹涌的惊涛骇浪。
金狼那枚染血的乳牙,带着冰碴的触感,一遍遍在他混乱的识海里旋转、放大,最终化作一幅烈焰焚城、稚子被钉穿的血腥图景。那画面灼烧着他的神经,刻骨的耻辱如同岩浆在血脉里奔涌。点将台上群臣的惶恐、粮秣军械的匮乏、老臣泣血求和的懦弱…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浇在岩浆上的滚油!
“陛下…” 赵无伤的声音在帐外响起,阴柔得像一条滑腻的蛇,小心翼翼地拨开锦帐一角。他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袅袅白汽模糊了他眼底深藏的幽蓝。“龙体要紧,饮些参汤,暂歇片刻吧。金狼之事…容后再议不迟。” 他将汤碗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萧彻毫无反应,仿佛已沉入无边的黑暗。
赵无伤等了片刻,见他气息依旧微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他无声地叹息,像是极尽忠仆的忧心,缓缓放下了锦帐。暖阁内重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被浓郁香料包裹的寂静。脚步声极轻地退开,消失在雕花木门开合的细微声响之后。
沉重的门扉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从门缝透入的天光。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暖阁。
就在这死寂达到顶点的刹那——
软榻上,那具仿佛失去所有生机的躯体,猛地睁开了眼!
黄金竖瞳在昏暗中骤然亮起!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虚弱和混沌?只有一片被极致屈辱和暴戾淬炼出的、冰封千里的寒光!如同沉睡的凶兽在深渊尽头苏醒,带着择人而噬的冰冷杀意!
萧彻缓缓地、无声地从软榻上坐直身体。脊背深处被云昭血脉力量强行压制的剧痛依旧在啃噬,但他此刻的神情,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清醒得近乎冷酷。他抬手,指尖用力按在眉心那道深锁的痕迹上,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死死按回冰封的深渊。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穿透浓重的沉水香雾,投向暖阁内光线最为黯淡、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角落虚空。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清晰地在死寂的暖阁中回荡:
“谢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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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彻底吞没了皇城。白日里点将台上的风暴余波,似乎被这深沉的黑暗暂时掩盖。然而,位于宫城西北角、靠近冷宫的一处偏僻殿宇内,气氛却比外面呼啸的北风更加凛冽。
这里原本是废弃的演武堂,此刻被匆忙布置成了临时军议之所。巨大的殿宇空旷而寒冷,几盏牛油灯在角落的灯架上跳跃着,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在冰冷粗糙的石柱和墙壁上。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铁锈和一种陈年血腥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殿内没有奢华的陈设,只在中央放置着一张巨大的、未经打磨的原木长桌。桌面上,散乱地铺着几张边角磨损的京畿防务草图,旁边零散丢着几支炭笔。桌旁只有一张宽大的、铺着狼皮的圈椅。萧彻独自一人坐在椅中,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整个人几乎要陷进椅背的阴影里。他微微垂着头,手肘撑在冰冷的桌面上,十指交叉抵着下颌,大半张脸都隐没在兜帽和阴影之下,只有那两点偶尔抬起的、燃烧着幽冷金焰的竖瞳,在昏暗中亮得瘆人。
殿门无声地滑开一线。
一道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殿内昏黄的灯火跳跃了一下,勉强将来人的轮廓勾勒出来。
来人极其高大,甚至比寻常武将还要魁梧几分,肩膀宽阔得带着一种沉凝的压迫感。他身上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旧布袍,宽大的袍袖和衣摆掩住了大部分身形,行走间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精密的机括在极其克制地运转。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脸——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青铜面具,冰冷、古拙、毫无生气地覆盖了整张面孔,只留下两道狭窄的缝隙,透出后面比面具更幽深、更死寂的目光。那目光扫过空旷阴冷的殿堂,落在阴影中的萧彻身上时,微微一顿,随即垂下。
他走到长桌前,在距离萧彻十步之外停下。没有跪拜,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殿内一根沉默的石柱。布袍之下,那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也彻底消失了,仿佛连呼吸都一并停止。
整个废弃的演武堂内,只剩下灯芯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以及殿外北风掠过屋檐发出的呜咽。
死寂在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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