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那座陷入疯狂与自噬的村庄，如同挣脱了一场黏稠而血腥的噩梦。直到再也听不到身后那令人牙酸的嘶吼与啃噬声，云昭和谢衡才敢在一片相对开阔、长满枯黄蒿草的坡地旁停下，靠着几块风化的巨石，剧烈地喘息。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天光挣扎着沉入地平线，将荒野浸染成一片冰冷的深蓝。寒风呼啸着卷过枯草，带来远方那村庄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气息，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
谢衡瘫坐在地，抱着受伤的脚踝，身体因后怕和寒冷而不停颤抖。他望着那村庄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这个世界彻底异化的绝望。“疯了……都疯了……这世上……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云昭没有回答。她同样疲惫不堪，左手掌心的伤口在之前的狂奔中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粗糙的包扎，传来阵阵钝痛。臂膀上的血纹依旧灼热，指向北方，但那光芒似乎也因周遭弥漫的侵蚀能量而显得有些黯淡。她紧握着怀中匕首，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支点。
安全？或许这世上早已没有了绝对安全之地。但放弃，就意味着接受与那些村庄里的“村民”同样的命运，意味着所有牺牲都失去意义。
她强迫自己站起身，开始收集周围干燥的蒿草和枯枝。不能生大火，但一点点微弱的、能被巨石遮挡的火光，是他们抵御寒夜和绝望的唯一武器。
就在她费力地试图用两块燧石打出火星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从不远处的蒿草丛中传来！
云昭动作猛地一僵，瞬间握紧了匕首，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谢衡也吓得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向那片在暮色中摇晃的阴影。
蒿草丛分开，露出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晶傀或变异野兽，而是几张同样写满了惊恐、污秽、却属于人类的脸孔。
大约有七八个人，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一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用破布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的孩童。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伤痕和疲惫，眼神中充满了与云昭他们相似的、惊弓之鸟般的警惕与恐惧。
显然，他们也是逃亡者。
双方在暮色中对峙着，空气凝固，只有寒风刮过蒿草的呜咽声。对方人群中，一个手里紧握着一根削尖木棍、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中年汉子，死死盯着云昭手中的燧石和她另一只下意识按在怀中的手（那里藏着匕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地开口：
“你们……从哪里来？”
他的目光扫过状态明显更差的谢衡，尤其是在他肿胀的脚踝和那根简陋的拐杖上停留了片刻。
云昭没有放松警惕，但也没有立刻表现出敌意。她缓缓放下燧石，平静地回答：“南边，皇都方向。”
听到“皇都”二字，那群人明显骚动了一下，脸上露出更加深刻的恐惧。疤痕汉子追问道：“皇都……现在怎么样了？那些……怪物……”
“陷落了，变成了地狱。”云昭言简意赅，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们呢？”
“我们是西边黑水村的……几天前，村子被一种黑色的雾气笼罩，很多人……变成了只知道咬人的疯子……”疤痕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身后的人群也发出低低的啜泣声，“我们逃了出来，一路上……看到好多地方都变了样，死了好多人……”
又一处被“蚀”力量波及的悲剧。云昭心中默然。
“你们……有吃的吗？”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鼓起勇气，声音微弱地问道，眼中是赤裸裸的乞求。她怀里的孩子睁着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云昭，小脸瘦得脱形。
谢衡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怀中那几块发霉的干粮，脸上露出戒备的神色。
云昭看着那孩子，又看了看这群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幸存者，沉默了片刻。她缓缓从自己怀中，掏出了那仅有的、硬如石块的干粮，掰下一小块，递了过去。
那妇人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感激光芒，几乎是抢一般接过干粮，小心地喂给孩子。
疤痕汉子和其他人看着这一幕，紧绷的敌意似乎消散了一些。他们也默默地拿出了一些他们搜集到的、同样少得可怜的食物——一些干瘪的野果，几块看不清原貌的、疑似植物根茎的东西。
没有言语，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幸存者之间建立。他们围拢过来，在云昭刚刚清理出的、背风的巨石后面，分享着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和水。
篝火终于被点燃，只是一小簇，光芒微弱，却足以驱散一小片黑暗，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众人围着火堆，蜷缩着身体，沉默地啃食着难以下咽的食物。
没有人说话，沉重的绝望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但在这寂静中，一种奇异的联系正在建立。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身份和经历，但此刻，他们都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被同样的恐怖追逐，在这片逐渐死去的土地上挣扎求生。
他们是残众，是被时代洪流抛弃的碎片。但当他们聚集在这微弱的篝火旁，分享着最后一点食物，用身体相互取暖时，一种名为“求生”的意志，如同这火焰般，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谢衡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他曾是高居庙堂的丞相，习惯的是权力倾轧和利益交换，从未将这等草芥之民的生死放在眼里。但此刻，在这绝境之中，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正是这些卑微的、挣扎求生的意志，才是对抗那无边黑暗的、最原始也最坚韧的力量。
云昭靠在石头上，看着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一张张麻木而疲惫的脸。她想起了青鸾，想起了萧彻，想起了无数葬身皇都的人。保护这些人，带领他们找到生路，这或许，也是对那些牺牲者的一种告慰？
她不知道凭自己和这群残兵败将，能走多远，能活多久。但至少在此刻，在这荒野的寒夜里，他们不是孤独的。
微光虽弱，聚则难灭。残众虽疲，志犹未泯。
前路依旧黑暗漫长，危机四伏。但有了同行者，哪怕只是暂时的，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孤独感，似乎也减轻了一分。北方的星辰依旧遥远，而脚下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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