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章在昏昏沉沉中,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失陷在一片沼泽中,只露出脑袋,动弹不得。正奋力挣扎中,一只乌鸦飞来,落在身前。
它歪着头,那双眼睛并非纯粹的漆黑,而是泛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块,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顾承章悚然,一边偏过头,一边拼命挣扎。岂料越挣越往下沉,淤泥和污水逐渐淹没口鼻。
“不要……”他咕哝了一声,乌鸦咚一下啄吓了他一只眼睛,当他的面,血淋淋地把眼球吞下。
“啊!”顾承章大喊一声,猛然睁开双眼,这才发现是个梦。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缕细弱却异常执拗的阳光,正透过马车微微晃动的陈旧布帘缝隙,精准地照射在他紧闭的眼睑上。正是这带着暖意的刺痛,将他从那个冰冷污秽的梦魇深渊中硬生生拽了回来。光芒驱散了眼前的血色与黑暗,也让他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明。
肩头的剧痛让他清醒不少,他尝试着叫了一声,“师父?”
“嗯。”
顾承章大喜过望,撩开车帘一看,熊崇靠在车头,悠悠赶路。
顾承章也挪到车头,和师父并肩而坐。
熊崇看了他一眼,并不像他那般激动,只平淡地说道,“进去吧,太阳晒到伤口,容易起脓疮。”
“就坐一会,马上进去。”
熊崇笑了笑,也就随了他。
“查到自己生母了?”
“是啊。”
“什么感觉?”
“原本以为会很开心,其实没有。”顾承章叹了口气,“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呢。”
熊崇笑道,“为什么要加个也字?你觉得自己很苦吗?”
顾承章看着那张苍老的脸,摇了摇头,突然觉得自己还好。起码有人管穿衣吃饭,也有人管读书修行,还可以到处乱跑,比起那些从小就直不起腰的家奴,实在好太多。
“师父。”
“嗯。”
“你说过,我一旦自己查到母亲是谁,就告诉我关于她的一切。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熊崇沉默半晌,叹息道,“她的确是个苦命人,你真的想知道吗?”
顾承章想了半天,几经犹豫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想!”
熊崇取下腰间葫芦晃了晃,他已经很多年没喝酒了。但不喝一点,他实在是没勇气重拾往日的记忆。
辛辣的酒灌进喉咙,熊崇胸腹热辣辣地燃烧起来。
“她叫顾涟漪,是我妹妹的独生女。”
“啊?”
“我妹妹叫熊淑,嫁人比较晚,嫁给了一个姓顾的幽魏书生。”
“他叫什么?”
“不关你事,我也不想提。”
“好,好,师父继续。”
“后来这个书生回幽魏,没有把她接回去,我妹妹翘首以盼,后来活生生气死了。那年你的母亲八岁,以婢女的身份拜入我门下,由我悉心教导。那丫头九岁就能背《云笈七签》,十二岁参透玄门心法。同代弟子中,再没比她更灵透。”
“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您是他老舅啊,照顾一下她,不应该吗?”
“我身边也有很多敌人的,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懂了。您是我母亲的舅舅,所以我不该叫你师父,应该叫您一声舅姥爷。”
“闭嘴,她从来没叫过我舅父,你更不许这样叫。”
“那还是叫师父吧。”顾承章笑道,“您老接着说。”
“顾涟漪,是一个很倔很倔的丫头,大概和她妈妈一样,后来……”
熊崇说了很多,也很细碎,配合着嗒嗒作响的马蹄声,似乎在催眠。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顾承章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神情。那是沉浸在久远幸福回忆里的温柔光亮,如同冬日暖阳;同时,又交织着深不见底的伤感与遗憾,如同深秋寒潭。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脸上矛盾地共存着、流淌着,汇聚成一股令人心头发酸、眼眶发热的力量。顾承章完全沉浸在这由往事编织的氛围里,忘记了肩头的疼痛,忘记了马车的颠簸,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在熊崇的絮叨中,顾涟漪的形象逐渐清晰,仿佛看到了生母就在眼前。这是一个温婉的女孩,像一株含羞草,外表柔软易折,却在无人处倔强地生长。对亲情与爱情的渴望如同虔诚的信仰,既纯粹得令人心疼,又偏执得近乎病态。她的温柔是经年累月的习惯,而那份藏在眼底的倔强,才是灵魂最真实的底色。
但对于母亲的感情故事,熊崇绝口不提。原因嘛,不说也知道,肯定是过于悲情了,熊崇不愿去触碰。既然那个男人对母亲如此绝情,对自己也没什么养育之恩,那再追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顾承章也就到此为止,不作任何深究。
母亲的故事,顾承章显然是听不够的,直到暮色降临,熊崇口干舌燥才停了下来。他们已经出了洛邑,往南约八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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