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幽深,春分已过,白日里虽还留着些暖意,一到向晚时分,那一点积攒的暖气便丝丝缕缕地散了,剩下一种透明的微凉。松涛之声起于远处,恍恍惚惚的,如涨潮一般漫漫地推涌过来,到了身边,便只觉头顶上一片簌簌的、连绵不绝的响动。那声音里有无尽的诉说,可一个字也听不真切,只觉得那声音灌满了耳朵,又顺着血脉,凉凉地流到心里去。
风过处,偶尔有那承不住的老去的松针,便三片两片,打着极小极小的旋儿,悠悠地、不情愿地落下来。这飘落的姿态里,有一种认命了的、安静的疲倦。
纪穿云站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望着树根处一座小小的土堆,眼神哀伤。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却没有回头。
“来了?”
“嗯。”
“我等了你七天,今天是第十天。”他顿了顿,叹息道,“其实他连七天也不愿等,我没有办法。”
顾承章默默跪倒在土堆前,泪如雨下。
他衣衫破烂,蓬头垢面,一路风餐露宿,紧赶慢赶的,还是来迟了。
他把头深深地埋进土里,似乎能从中嗅到一点点熟悉的味道。
他的背剧在抽搐,像一张被拉满的弓,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压抑的、类似呜咽的破碎气音,仿佛一只濒死的野兽在舔舐深可见骨的伤口。那声音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他的十指深深抠进微湿的泥土里,仿佛要将自己钉在这座新坟前,又或是想掘开这薄薄的一层阻隔,去触摸底下那渐冷的体温。
纪穿云长叹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这一幕,和自己当年何曾相似。
顾承章终于抬起了头,仿佛看见熊崇躺在床上上,一次次望向门外,听着松涛声声,却始终等不到那自己的脚步声。那最后的念想,成了他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
一股巨大的虚空感和孤独感攫住了他。从前无论走得多远,行得多累,他知道有个老人会在那里,用淡然而关切的目光迎他回来。如今,不会再有了。从此,浩荡江湖,茫茫人世,他成了断线的风筝,飘摇无根。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里疼得厉害,忍不住干呕起来,额头上的筋像蚯蚓一样翻起,双目充血。
纪穿云屈指一弹,一股柔和的真元灌入顾承章百会穴。顾承章身体一软,痉挛的五脏六腑舒缓了些,这才缓过一口气。
“唉!”纪穿云忍住心中悲伤,说道,“孩子,无需如此,迟早的事。他看得很开,你也要看开点。把这个穿上。”
顾承章回头望去,是一件白衣,一根草绳。
熊崇并不需要这些,但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最好给他一点事情做,哪怕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否则很容易走不出来。
顾承章当然不会拒绝戴孝,默默地解开褴褛不堪的衣衫。当最后一块蔽体的破布从他肩头滑落时,连早已见惯风浪的纪穿云,心头也是猛地一沉。
那不是身体,而是一副骨架。长期的奔波与磨难,早已榨干了他最后一寸脂肪,皮肤紧绷在骨骼上,清晰地勾勒出每一根肋骨的形状,如同一扇剔肉后的羊排。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艰难起伏,那薄薄的皮肤下面,似乎再无一丝肌肉作为缓冲,嶙峋得如同风化的岩石。
更让人不忍细看的是他身躯上纵横交错的痕迹。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疤痕,颜色各异,像一张丑陋而混乱的网,将他整个躯干紧紧缠绕。
然而,最刺眼的,却是他那明显异样的腹部,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微微的胀起,松弛的皮肤被撑出一点令人不安的弧度。这并非强健,而是长期饥饿与疲惫到了极致后,身体呈现出的浮肿。
这副躯体,已经找不到半点年轻人的影子,它只是一具被风霜反复蹂躏后,勉强支撑到这里的残骸。每一道疤痕,每一处凹陷,都散发着浸入骨髓的疲惫与虚弱。
顾承章认真地穿上白衣,系好草绳,再次跪倒。
“喝口水吧,要跪三天。”
顾承章摇头拒绝了。“七天。”
“你撑不住的。”
“撑得住。”
纪穿云看到了他眼里的坚持,没有多说什么,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
“你师父临走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他有几句话,我转达给你。”
顾承章伏下了身子,以头触地。
“今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若是有机会到达归墟境,就不要往前了。”
顾承章鼻子一酸,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情绪差点爆发,沙哑着问道。“还有吗?”
“没有了。”
熊崇真的不善言辞,该说的平日里早就说了,该做的也做了。弥留之际,似乎也不会多说什么。
“多谢。”顾承章转过身来,给纪穿云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纪穿云伸手想拦,转念一想又坦然受之。
“除了守灵,你还有什么打算?”
顾承章想了想,回答道,“晚辈心里乱糟糟的,没什么主意。不过我想去一趟骨鸣涧,把师父的事情告诉灵萱。她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应该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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