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正堂内,气氛凝重。
新任龙图阁直学士、权知苏州事苏轼,身着簇新的绯色官袍,正端坐于主位之上。
他面容清癯,目光平静,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度。
案头堆放着尚未拆封的文书印信,一杯热茶在他手边氤氲着白气。
他并未急于翻阅,只是安静地坐着。
下首,坐着即将离任的原苏州知州莫旧梦。
他同样穿着绯袍,却显得有几分紧绷和不自在。
年过五旬的面容上,努力维持着官场应有的体面笑容,但那笑容背后,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忐忑,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不甘。
他眼袋浮肿,眼神闪烁,时不时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苏轼那沉静如水的脸,试图从中窥探出这位名满天下的旧党大佬的真实意图。
“苏……苏学士,”
莫旧梦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打破了沉寂,
“下官……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没想到,竟能是您来接任这苏州事!
真是……真是苏州百姓之福,下官……下官亦是深感荣幸啊!”
他站起身,对着苏轼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苏轼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莫大人客气了。苏某奉旨行事,何来荣幸之说?
苏州乃江南膏腴之地,赋税重镇,苏某才疏学浅,唯恐有负圣恩,愧对黎民。
此番履新,还需莫大人不吝赐教,多多提点才是。”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莫旧梦脸上,却让莫旧梦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内心的盘算都被看了个通透。
“不敢当!不敢当!”
莫旧梦连声谦让,额角似乎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连忙用袖子不着痕迹地擦了擦,
“苏学士文韬武略,名满天下,主政杭州、扬州时政绩斐然,下官早有耳闻,钦佩不已!
苏州这点微末事务,在苏学士手中定能焕然一新!
下官……下官不过是尸位素餐,此番能卸下重担,回京听用,已是皇恩浩荡,心中唯有感激!”
他这番话,半是恭维,半是试探。
将苏轼捧得高高的,隐隐透露出希望苏轼高抬贵手,莫要深究的意思。
苏轼心中了然,如同明镜。
他早已通过皇城司密报和沿途风闻,对莫旧梦在苏州的所作所为有了清晰的认知:
贪墨漕粮,勾结豪商,纵容其子莫夏丹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苏州吏治败坏,此人为祸首!
其家资之丰厚,恐怕早已远超其俸禄百倍、千倍!
然而,苏轼更清楚,此刻并非掀桌子的时机。
莫家在苏州经营多年,盘根错节,门生故吏遍布府衙及下属州县。
若骤然发难,打草惊蛇,极易引起地方动荡,甚至给那些真正的大鱼以可乘之机。
官家旨意中“整肃吏治”、“严惩不贷”的前提,是“抚民安境”!
稳定,压倒一切。
调莫旧梦回京,明升暗降,将其调离经营多年的老巢,使其失去根基和爪牙,这才是最稳妥、也最符合大局的策略。
待其进京后,再慢慢收集铁证,秋后算账,方是上策。
“莫大人过谦了。”
苏轼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语气依旧平淡,
“苏州事务繁杂,苏某初来乍到,尚需时日梳理。
莫大人为官多年,经验丰富,此番回京,想必朝廷另有重用。”
他刻意点出“另有重用”,既是场面话,也是在安抚莫旧梦,让他不至于狗急跳墙。
莫旧梦闻言,脸上挤出更浓的笑容:
“承苏学士吉言!下官定当在苏学士指导下,尽快完成交接,绝不敢有丝毫延误!
这是府库、刑名、赋税、河工等一应卷宗印信,还有下官草拟的《苏州风物与吏情纪要》,请苏学士过目。”
他连忙示意旁边侍立的书吏将几大摞卷宗和一本厚厚的册子呈上。
苏轼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心中冷笑。
这些表面文章,怕是大半都经不起细查。
那本《纪要》,也多半是涂脂抹粉、歌功颂德之作。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头:“有劳莫大人费心。苏某会仔细研读。”
就在此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爹!爹!都交接完了吗?
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回京啊?
我都等不及了!听说东京的樊楼比这苏州的得月楼气派百倍!还有那汴河两岸的勾栏瓦舍……”
话音未落,一个油头粉面、穿着华贵锦袍的年轻公子哥便兴冲冲地闯了进来,正是莫夏丹!
他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仿佛不是父亲被调离实权位置,而是要去东京接受封赏一般。
他根本没注意到堂内凝重的气氛,也没看坐在主位上的苏轼。
“住口!孽障!没看到苏学士在此吗?还不快行礼!”
莫旧梦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又惊又怒,厉声呵斥,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