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夏末,家属区的筒子楼还浸在潮热的余温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走廊,把斑驳的水泥地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晾在铁丝上的蓝布工装滴着水,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湿痕。林晓梅蹲在自家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半晌,确认庄建国还没从钢厂回来,才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怀里紧紧抱着一张折叠整齐的海报。
那是她攒了整整一个月的早点钱,托去市里办事的工会干事带回来的《庐山恋》海报。海报上,张瑜穿着碎花连衣裙站在庐山瀑布前,笑眼弯弯,郭凯敏西装革履,身姿挺拔,青山绿水间的两人郎才女貌,在满墙刷着“安全生产”标语、贴着庄磊三好学生奖状的筒子楼里,像一束突然闯进灰扑扑日子里的光。
林晓梅从床底下翻出半瓶舍不得用的浆糊,用筷子搅了搅,踮着脚往床头那面相对干净的墙上抹。浆糊的米香混着油墨味,让她心里甜滋滋的,仿佛自己也站在了那青山绿水间,而不是困在这四面漏风的筒子楼里,每天听着钢厂的汽笛声和父亲没完没了的念叨。她小心翼翼地把海报抚平,指尖划过画面上的瀑布,正想后退两步看看效果,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得像铁块落地的呵斥:“你在干什么!”
林晓梅浑身一僵,手里的浆糊僵,手里的浆糊瓶“哐当”掉在地上,米白色的浆糊溅到了她的蓝布褂子上。她慢慢转过身,就看见庄建国穿着沾着机油的蓝色工装,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脑门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眼神像淬了火的钢筋,直直地戳向那面墙。
“爸,你怎么回来了?”林晓梅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想挡在海报前。她知道庄建国的脾气,在钢厂车间里管惯了工人,在家也说一不二,最见不得她“不务正业”。
庄建国没回答,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目光死死盯着那张《庐山恋》海报,脸色越来越沉。他是从车间临时回来拿游标卡尺的,设备检修到关键环节,少了这工具可不行,没想到一进门就撞见女儿在贴这种“靡靡之音”。在他眼里,红钢厂家属区的孩子,就该要么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跳出钢厂;要么学好手艺,进钢厂接班,安安稳稳过日子。这种电影海报,都是些耽误正事的玩意儿,只会让人分心,影响学习。
“谁让你贴这个的?”庄建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还有心思看这些?下学期就要升初三了,成绩不上不下,心思全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
“这怎么没用了?”林晓梅也来了脾气,鼓起勇气反驳,“这是电影海报,《庐山恋》,好多同学都有!我攒了一个月的钱才买来的,贴在我自己床头,不影响别人!”
“影响学习就是最大的影响!”庄建国说着,伸手就去扯那张海报。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常年拧螺丝、拿扳手的手指带着厚茧,一用力就把海报的一角撕了下来。
“爸!你别撕!”林晓梅急得去抢,可她的力气哪里比得上庄建国。只听“哗啦”一声,那张崭新的海报被庄建国从墙上整张撕了下来,边角卷了起来,画面上的青山绿水被扯出一道长长的裂口,张瑜的笑脸也变得残缺不全。
“你干什么!”林晓梅看着被撕坏的海报,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你凭什么撕了它?我上次模拟考还进步了两名,你凭什么说我影响学习!”
“凭我是你爸!”庄建国把撕成两半的海报扔在地上,还用鞋底碾了一下,浑浊的泥印子盖在那片青山上,“我告诉你林晓梅,从今天起,不准再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把心思放在课本上!要是下次考试成绩掉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他捡起墙角的工具袋,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门板撞击门框的声音震得墙上的奖状都晃了晃。林晓梅一个人站在屋里,看着地上被踩得脏兮兮的海报,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海报捡起来,试着把两半拼在一起,可那道裂口像一道鸿沟,怎么也合不上。
委屈和愤怒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林晓梅。庄建国总是这样,什么都要管着她,什么都要按他的意思来,从来不管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可以把那些密密麻麻的账本看得比什么都重,每天晚上都要在灯下算来算去,却容不得她有一点自己的爱好。
林晓梅抹了把眼泪,眼神突然变得坚定起来。她想起庄建国那个宝贝账本——那是他的命根子。庄建国在钢厂当技术员,工资不算低,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弟弟庄磊还在念小学,处处都要花钱,他便养成了记账的习惯。那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里面记着家里的每一笔开支,大到买煤买粮,小到买一根针、一块肥皂,都记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还有他私下帮工友修理农具、电器的工钱,以及攒下来的私房钱,都在账本里记着,藏在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用一个铁盒子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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