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色,是一种吞噬声音的颜色。
宋清安走在骨科的走廊上,脚步放得很轻,像猫踏过光滑的地面。
她刚结束一轮长达三十六小时的值班,眼底沉淀着浅淡的青灰,但腰背依旧挺直,白大褂的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
作为刚从国外顶尖医学院硕博连读归来、被院长亲自点将引入的“好苗子”,她正处在规培轮转的关键时期。
疲惫是常态,但她从不允许自己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懈怠或紊乱。
她的疲惫,是内敛的,沉静的,像水底缓慢流动的沙。
“宋医生,早。”
“宋医生,3床的术后血氧数据有点波动,您看……”
“清安姐,这个医嘱需要您签个字。”
一路走过,护士和其他年轻的规培生同她打招呼。
她一一颔首回应,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温和清澈:“早。”
“数据给我看看,可能是镇痛泵的影响,先调低0.1的速率观察半小时。”
“这里,术后抗生素的剂量需要精确到毫克每千克体重,你再核对一下。”
她的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与同理心,经过多年严苛医学训练的打磨,变成了一种极为高效而精准的专业态度。
她会对因害怕而哭泣的小病人伸出手,那手指修长白皙,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轻轻握住孩子攥紧的拳头,声音放得又软又缓:“不怕,我们就像给芭比娃娃修一下漂亮裙子一样,睡一觉就好了,嗯?”
她会蹲下来,视线与坐轮椅的老人平齐,耐心地一遍遍解释复杂的手术方案,用最通俗的比喻,直到对方浑浊的眼睛里露出真正理解的光。
她会默默记住7床那位无人探望的老奶奶喜欢喝稍微烫一点的水,查房时顺手就用一次性杯子接了递过去,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路过。
所有人都说,宋医生真是温柔似水——那水是恒温的,稳定地维持在三十七度,最接近人体体温的温度,不会更热,也绝不会冷。
它包容、舒缓、治愈,但也仅止于此。
你看不到这水的源头,也触不到它的深处。
只有她自己知道,维持这恒定的三十七度,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
午间休息时,她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医生值班室里空无一人,她把自己塞进最角落那把略显破旧的扶手椅里,像是要借那一点物理上的包围感寻求某种庇护。
窗外阳光猛烈,将玻璃窗晒得发烫,但隔着厚厚的窗帘,室内的光线依旧晦暗不明。
她没有去吃午饭,只是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小板巧克力,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任由那甜腻中带着微苦的味道慢慢融化,试图驱散一阵阵因低血糖带来的轻微眩晕。
她闭上眼,后颈靠在微凉的椅背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打在过度使用的神经上。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她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噪音,也能听见……别的。
记忆中尖锐的刹车声,金属扭曲撕裂的巨响,玻璃暴雨般砸落的脆响,还有……一种更可怕的、粘稠的、温热的寂静。
这些声音总在不经意间窜出来,像潜伏的毒蛇,在她最疲惫、最不设防的时刻,给予致命的一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窒息感压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和消毒水混合的、属于医院值班室特有的古怪味道。
不能这样。
她对自己说。
还有手术记录要写,下午还有新病人要收,导师安排的学习资料只看了一半。
她重新睁开眼,眼底那瞬间涌起的惊惶与痛苦已被迅速压制,沉淀回一片平静的、带着适度疲惫的湖面。
只是那湖水的颜色,似乎比刚才更深了一些,更凉了一些。
她看着窗外,阳光正给高楼镶上一道金边,暖得有些不真实。
她抬起手,轻轻按了按眉心。
就在这时,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喊和杂乱的奔跑声,伴随着轮床急促滚过地面的隆隆声。
“让一让!紧急气道异物!直接进手术室!”
那瞬间的混乱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用整整一个午休时间建立起来的平静外壳。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雪白,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桌沿,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
呼吸猛地一窒,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噩梦般的、撕裂一切的声音。
几秒钟,或许更短。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强行将那几乎要脱缰的恐慌压了下去。
只是胸口的心脏,还在失控地剧烈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咚咚声。
她缓缓松开抓着桌子的手,指尖微微发颤。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稳定的、被誉为天生属于手术台的手,然后慢慢地将它们合拢,互相用力地交握在一起,直到那颤抖被完全抑制。
还有病历要写。
她对自己说。
她重新拿起笔,吸了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字迹上。
太阳的光线移动着,落在她的侧脸上,将那长长的睫毛投下蝶翼般的阴影,也在她挺直的鼻梁另一侧,投下一小片固执的、挥之不去的寂寥。
窗外的世界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而她坐在那里,像一座被温柔包裹的、沉默的岛屿。
海水环绕,波光粼粼,无人得见水下嶙峋的礁石与那些日夜不休、暗自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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