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紫宸宫的御书房内,只剩下最后一豆烛火,在巨大的殿宇中,投下一片明明灭灭的、孤独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香炉中早已燃尽的、龙涎香那清冷而苦涩的余味。
武曌依旧端坐在那张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的书案之后,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由美玉雕琢而成的神像。
她的面前,摊开着一卷奏折。上面的朱皮,早已干涸。但她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文字之上。
她的视线,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穿透了无尽的黑暗,落在了某个虚无缥缈的、无人知晓的所在。
那个送来“北境书”的黑衣人,已经离开了整整六个时辰。
可他带来的那股来自遥远北境的、夹杂着风霜与过往的寒意,却仿佛依旧盘桓在这座御书房内,丝丝缕缕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让她从骨子里感到一阵阵的发冷。
海棠已枯,情分已尽。
当她亲手折下那枝枯萎的海棠,作为给那个男人的回赠时,她的内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到心如铁石,百毒不侵。
她以为,在经历了昨夜那一场灵魂的洗礼之后,她已经彻底蜕变成了那个光照万民的“昭”,再也不会被过往的黑暗所牵绊。
可她错了。
当那个黑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阴影中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她整个灵魂都吞噬的巨大空虚,瞬间将她淹没。
她斩断了与萧凛最后的联系。
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一个作为帝王,最理智,也最正确的选择。
萧凛和他所代表的一切,都属于黑暗的过去。而她,已经为大周,为她的女儿,选择了一个光明的未来。光明与黑暗,本就不容于一处。
这个道理,她懂。
可是,当她亲手将那最后的一丝黑暗也从自己的生命中驱逐出去之后,她才惊恐地发现——
站在光明之下的她,是何等的……孤独。
这种孤独,不同于以往那种身居高位、无人能懂的孤寂。
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剥离的、赤裸裸的孤独。
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一个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纯粹的权力符号。
她为女儿戴上了储君的金冠,为她铺平了通往权力之巅的道路。可她与女儿之间,隔着君臣之别,隔着天家那无法逾越的鸿沟。她们是母女,更是君储。她无法向女儿倾诉,自己是如何踏着累累白骨,才走到了今天。
她封存了那只装满了罪证的密折匣,将开启它的钥匙投入了火鼎。这代表着她与过去的自己,做了彻底的切割。可那些罪,那些债,那些在午夜梦回时向她索命的亡魂,并不会因此而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深地,融入了她的骨血之中。
而现在,她又拒绝了那个唯一知晓她所有秘密,唯一见证了她从一个挣扎求生的才人,一步步变成冷酷女帝全过程的男人。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武昭”这两个光芒万丈的字背后,隐藏着一个名叫“沈知遥”的、卑微而痛苦的灵魂。
也再也没有人,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那种眼神里,没有对女帝的敬畏,没有对权力的谄媚,只有最纯粹的、不问缘由的……追随与守护。
她赢得了天下,却输掉了……最后一个可以与她并肩站在黑暗里的人。
武曌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纤细柔弱,只会抚琴描眉。
如今,却执掌着亿万子民的生杀大度,批阅着决定王朝命运的朱笔。
这双手,是干净的吗?
不。
上面沾满了洗不尽的鲜血。
可这双手,缔造了眼前的盛世,让无数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免受战乱之苦。
她是对的,还是错的?
是功,还是罪?
这个问题,她问了自己无数遍。
以前,她不在乎。
她只相信,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她能坐稳这个皇位,她便有足够的时间,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万古流芳的圣明之君。
可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当萧凛以“生者”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时,她那坚如磐石的信念,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活着,便意味着,那段黑暗的过去,永远不可能被真正地“封存”。
它就像一个永远的见证者,站在时间的尽头,冷冷地注视着她。
那么,百年之后,当自己也化作一抔黄土,后世的史官,又会如何书写她这一生?
他们会写她“贞观遗风”,开创“神都盛世”,不拘一格降人才,使天下文风鼎盛,武备充盈。
他们也一定会写她“牝鸡司晨”,屠戮李唐宗室,任用酷吏,大兴告密之风,以女子之身窃居大宝,乃是千古未有之异数。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或许,都是。
或许,也都不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