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厅内,暖黄的灯光下,一席家常便饭已然齐备。
林母穿着半旧的深青色素面夹袄,坐在上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极紧的圆髻,越发显得一张脸清癯而肃穆。她只略动了几筷子素菜,再喝了小碗菌菇汤,便对着董婉清温言道:“鉴飞媳妇费心了。我年纪大了,胃口浅,再者,佛前早戒了酒肉,你们年轻人自在些就是。”她声音不高,带着久诵佛经沉淀下的平和,目光却若有深意地转向身侧的女儿。那一眼,深如古井,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热闹与香气,直抵某种不言而喻的未来。她缓缓起身,在春桃搀扶下,步履无声地退了出去,那深青色的背影很快便融入门外浓稠的夜色,只余下一点檀香的气息在空气中滞留片刻。
桌边顿时只剩下董婉清、林蕴芝和傅鉴飞三人。方才林母在时那点若有若无的拘谨,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不少。气氛微妙地松弛下来,空气里食物的香气、烛火燃烧的微焦气,还有那缕固执地从卧房方向渗出的、越来越清晰的安息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妹妹,”董婉清亲手执起那细长的白瓷酒壶,壶身温润,透着玉色。琥珀色、泛着桂花碎瓣的清酿,带着浓郁的甜香,汩汩注入林蕴芝面前小巧的青瓷酒盏里,直至盈满杯沿,几乎要溢出来。“这几个月,家里里里外外多亏你帮手,我这身子又不争气,真是难为你了。嫂子敬你一杯,聊表谢意。”
那酒香浓甜馥郁,几乎是扑面而来。林蕴芝下意识地抬手推拒:“嫂嫂言重了,蕴芝不过是举手之劳……”话未说完,董婉清已将酒盏轻轻推至她面前,笑容温婉却不容推却:“自家酿的,不醉人,妹妹莫要客气。”
林蕴芝抬眼,对上董婉清含笑却执着的目光,又瞥见一旁傅鉴飞正望过来的温和视线。她面上那层薄红似乎更深了些,不再多言,端起酒盏,一气饮尽。桂花米酒的甜润裹挟着不容小觑的酒力,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在胸腹间燃起一蓬暖火。
“妹妹好爽快!”董婉清立刻又为她满上,“这一杯,谢你平日开解善贞那丫头,那孩子性子倔,只肯听你的话。” 第二盏酒又被林蕴芝饮下。
董婉清的手异常稳定,再次斟满第三盏,声音越发柔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蛊惑:“这最后一杯……嫂子盼着妹妹能常在身边才好,家里多个知心的体己人,比什么都强。” 她的目光在傅鉴飞和林蕴芝之间飞快地掠过,意有所指。
傅鉴飞坐在对面,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他眼神清明,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与洞察。他自然闻得出这桂花酒绵长的后劲,也看得出董婉清此举背后那点昭然若揭的急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掠过心头,混合着几分无奈,几分了然,或许还有一丝对林蕴芝此刻境地的微愠。他清了清嗓子,温言道:“婉清,蕴芝不善饮……”
“傅先生小看我么?”林蕴芝却微微扬起了脸。三盏下肚,酒意冲上脸颊,将那层薄红彻底渲染成一片妩媚的霞色,眼中水光潋滟,平日里那份沉静的疏朗被一种生动的、带着醉意的娇憨取代,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平日不曾有的撩人神采。她打断了傅鉴飞的话,带着点赌气的执拗,端起第三盏酒,再次仰头饮尽。放下酒盏时,她轻轻晃了晃头,似乎想甩开那瞬间涌上的晕眩,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露出一抹恍惚的微笑。
“好了好了,不喝了。”董婉清心满意足地按住她还要去够酒壶的手,那触手已然温热微汗。“快吃点菜压压。”她殷勤地为林蕴芝布菜,目光却悄悄瞟向傅鉴飞。后者正敛眉看着林蕴芝,那眼神深处,有清晰的关切,也有一抹男人对异性醉态本能的审视与欣赏。董婉清心底那点喜悦的火焰,被这无声的互动彻底点燃,燃得更旺了。
一顿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林蕴芝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带着微醺后的随意,时而谈及在日本学堂里那些男女同窗的趣事,时而又说起杭州老家西湖边的楼外楼菜馆。董婉清含笑应和着,眼角余光却频频瞥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终于撤下杯盘。林蕴芝已有些坐不稳当,单手支着额角,烛光下,她眼睫低垂,腮边酡红未褪,那缕安息香的气息仿佛缠绕着她,更添几分慵懒迷离。
董婉清站起身,语调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瞧我这记性,方才母亲离开时,像是提了句佛龛前的灯油似要添了。妹妹且坐坐,醒醒酒,我送母亲回去看看,就回。”她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轻巧地绕过桌子,作势要出去。
她行至门口,却又停住,侧身对傅鉴飞道:“鉴飞,你替我照应会儿蕴芝妹妹,她这酒像是有些上头了。”傅鉴飞闻言,自然而然地起身应道:“放心吧。”
董婉清这才掀开竹帘出去。然而她并未立刻走远,只是隐在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屏息凝神。院内寂静,远处巡夜人敲打更梆的声音隐隐传来,笃——笃——笃——,一慢两快,是亥时二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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