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格儿立了契?傅鉴飞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
契?比老契还硬气!张老栓一拍大腿,苏维埃政府盖的大印,红堂堂的!红军就驻扎在区上,专治那些敢捣乱的王八羔子!现在谁还敢往回收地?那是自寻死路!他凑近了些,压低了些声音,却掩不住那份激动,傅先生,你是不知道,那边的人啊,日子是真不一样了。分了田,心就定了。以前抓药,都是拖着、欠着,要么就是几把米、几个鸡蛋来抵。如今可好,好些人,怀里揣着那崭新的苏维埃票子,上面印着锤子镰刀,硬气着呢!直接拍出来:抓药!那精气神,啧啧......他摇着头,脸上却是实实在在的笑,连我那针头线脑,也好卖多了!
还不止这些呢!佛生插话道,眼睛亮晶晶的,老栓叔,您上次说的那个列宁小学,真办起来了?
办起来了!张老栓又灌了口茶,各乡都办了列宁小学,娃们上学不要钱!教材是《工农读本》,我瞅了一眼,上面写着工人农民团结起,打倒土豪分田地。还有俱乐部——就跟咱这药铺差不多大的屋子,天天晚上演戏,《打土豪》《分田歌》,敲锣打鼓的,比过年还热闹!
傅鉴飞默默地将册子递还给张老栓,重新拿起药碾,继续碾着那白如脂玉的药片。碾轮滚动,发出均匀而沉闷的嘎吱、嘎吱声,这熟悉的声音似乎比往日更沉了一些,碾轮滚过的不再仅仅是白术,而是将那些遥远的、带着泥土腥气和新生希望的讯息,一点点碾入他固有的认知里。他的目光投向药柜高处那个积了薄尘的小抽屉,那是存放野山参的所在,如今已是许久无人问津。曾经是城里几个豪绅大户按月必点的贵重补品,如今他们人还在,动静却少了,偶尔派人来取药,脸上的神情也添了几分藏不住的晦暗和惊惶。
货郎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搅动了济仁堂里这份表面的平静。连空气中的药香,似乎也混入了一丝山那边浓烈的泥土与硝烟混杂的气味。
这消息的涟漪尚未平息,另一股汹涌的暗流,沿着曲折的山路,猝不及防地拍打到了武所城下。
十月底,深秋的寒意一日重似一日。佛生受傅鉴飞之托,去武北给李大田家送止咳药。临行前,傅鉴飞特意包了几服安神散:听说那边不太平,早去早回。
三日后的一个傍晚,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傅鉴飞刚点上柜台上那盏玻璃罩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柜台和药秤,门外石阶上便响起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他心头一紧,急忙迎到门口。
佛生扶着门框,几乎是半爬着进来的。他的青布短褂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左边衣袖从肩头到肘部裂开一道长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衬布。额角有一处明显的擦伤,渗出的血已经凝固,与灰尘混在一起。他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脸色惨白,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被巨大的恐怖攫走。
佛生!傅鉴飞骇然失色,抢步上前扶住他,怎么回事?快进屋!他声音发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佛生瘫坐在条凳上,接过傅鉴飞递来的热水,双手颤抖得几乎端不住碗。他连喝了几大口,才喘着粗气说:先、先生......乌山岽......出大事了!红军......萧军长......遭了冷枪!
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他一边检查佛生的伤势,一边急声吩咐: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是钻山豹那伙天杀的土匪!佛生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就在乌山岽的林子里打埋伏......我和李大田家的二小子一道回来的,刚走到岭半腰,就听见枪响!那个骑马的红军长官,穿着灰布衫,戴眼镜,一下子就从马上栽下来了......血......好多血......
傅鉴飞小心地为佛生清理伤口,涂上自制的金疮药。后来呢?
后来红军吹响了号,援兵很快就上来了。佛生渐渐平静下来,枪声跟炒豆子一样爆开了,满山遍野都是人。我们躲在刺窝子里,看见红军和土匪厮杀......后来红军赢了,押着一串串俘虏下山......可是萧军长......他们用门板抬着他,上面盖着红旗......
佛生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哀伤和震撼。听红军说,那牺牲的长官姓萧,是个军长......钻山豹跑了,从后山断崖溜了......
傅鉴飞默然。他为佛生包扎好伤口,安排他在后堂歇下。这一夜,济仁堂里的煤油灯久久未熄。傅鉴飞坐在柜台后,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秋风,思绪万千。乌山岽的枪声,红军军长的牺牲,这些遥远的故事突然变得如此真切。他想起张老栓描述的那些分到土地的农民,想起佛生带回来的苏区消息,一种复杂的情愫在胸中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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