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步一步走到丈夫面前,动作缓慢而沉重。她将匣子轻轻放在诊案上,那声轻响在死寂中却显得格外沉重。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颤抖的手,摸到匣子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凹槽,用指甲用力一抠。“咔哒”一声轻响,匣子底部竟弹出一个精巧的暗格。暗格里,丝绒衬垫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玉质温润如水,剔透无瑕,显然是传世之宝;还有一对沉甸甸的龙凤呈祥纹赤金镯子,金水十足,工艺精湛,龙凤纹饰灵动非常。
“这是我娘……当年压箱底的陪嫁……”林蕴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心如死灰的冷寂,“她说……这是女儿家最后的体面和倚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傅鉴飞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支碧绿欲滴的玉簪和那对金光灿灿的镯子。他认得它们!那是妻子嫁入傅家时最珍贵的体己,是她几十年风雨中从未离身的念想,是她内心深处,作为女儿、作为妻子、作为母亲,最后一丝与过往安稳联结的凭证。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腔,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想阻止,可一百块银元这个冰冷的数字,像恶鬼的獠牙,森然悬在头顶。
林蕴芝没有看丈夫,她的目光只是定定地、近乎贪婪地、又带着诀别般的痛楚,流连在那几件首饰上,仿佛要将它们的每一寸光华都刻进灵魂深处。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翡翠簪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然后,她猛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再睁开眼时,那里面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救敬禄!”她斩钉截铁地说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生铁,砸在傅鉴飞的心上,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拿去!当了!无论如何……凑够一百块!”她一把抓起那支碧绿的翡翠簪子和那对沉甸甸的金镯,不再看一眼,决绝地塞进傅鉴飞冰凉颤抖的手里。那温润的玉和金器,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烫手。
傅鉴飞只觉得掌心传来一阵灼痛,直抵心底。他看着妻子瞬间空洞下去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神,一股悲愤欲绝的痛苦撕裂了他的胸膛。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屋的绝望和苦涩都吸进肺里,然后霍然起身,紧紧攥着那几件浸透了妻子一生血泪和最后希望的物件,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济仁堂紧闭的大门。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发出痛苦的呻吟,隔绝了妻子那无声的世界。
县城最大的“宝聚斋”当铺里,永远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霉变衣物和冰冷金属混合的怪味。高高的柜台后面,朝奉那张蜡黄的老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刻薄。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小的、圆形的金丝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反射着柜台顶端唯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像两粒冰冷的玻璃珠。
傅鉴飞几乎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踉跄着走到那高得需要仰视的柜台前。他将那支温润碧绿的玉簪和那对沉甸甸的金镯,小心翼翼地、如同献祭般放在冰冷的柜台上那小小的、积满油腻灰尘的木托盘中。朝奉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把玩的铜质小香炉,伸出枯瘦、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指,拈起了那支玉簪,对着顶棚投下的微弱天光,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冰冷玻璃珠般的眼睛,在触及那纯粹无瑕的碧色时,终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艳。
“嗯……水头还算足,色也正,可惜……”他慢悠悠地拖着长腔,指尖在簪身上一处几乎肉眼难辨的微小纹理处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那是巨大的瑕疵,“早年磕碰过?留了点暗绺啊。”他又掂了掂那对金镯,放在嘴边咬了一下(傅鉴飞的心随着他牙齿的动作猛地一抽),发出细微的咯声,“嗯,足赤倒是不假,分量也够。不过嘛……”他放下镯子,重新拿起簪子,挑剔地撇了撇嘴,“乱世当道,金银珠宝,不当吃不当穿,也就充个数儿。死当活当?”
“活当!当然是活当!”傅鉴飞的声音因为急迫而显得嘶哑,“日后必定赎取!”
“活当?”朝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那声音充满了算计的精明和世故的冷漠,“傅大夫,您是明白人。现如今这局势,今天不知明天事,您这‘日后’,是猴年马月啊?这风险……”
傅鉴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朝奉那张油滑而冷漠的脸,如同看着地狱的守门人。
“当多少?”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朝奉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又屈回一根,在油污的柜台上敲了敲,语气不容置疑:“活当,八十五块大洋。死当,一百一十。您看着办。”
八十五!距离那该死的、要命的一百,还隔着十五块银元的悬崖!傅鉴飞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的气味直冲喉头。他死死抓住冰冷的柜台边缘,指关节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才能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朝奉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得他体无完肤。这哪里是当铺?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