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立刻粗暴地将董敬禄和佛生往外推搡。佛生年纪太小,惊惧之下腿一软,噗通一声摔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门槛上,立时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他疼得小脸扭曲,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佛生!”董敬禄惊叫一声,奋力挣脱士兵的钳制,扑过去想扶起他。
“老实点!”士兵骂骂咧咧,一脚踹在董敬禄的腿弯处,董敬禄吃痛,闷哼着跪倒在地。
“住手!”林蕴芝悲愤交加,尖叫着扑过去,用身体护住两个孩子,“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他们还只是孩子!”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钱贵,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钱差官!行行好!放过孩子!我们交钱!我们交赎身钱!”
钱贵那张油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带着毫不掩饰的施舍意味:“傅太太早这么明白事理不就好了?省得娃娃们吃苦头。”他背着手,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唉,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上头催得紧,我这跑腿的也是提着脑袋在办差。这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嘛……这样,宽限你们三日!三日内,凑齐一百个银元,送到县署‘公路捐输处’,我这簿子上,自然就把他俩的名字勾掉,保准干干净净。”他挥了挥手里的名册。
“三日?”傅鉴飞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一百银元?!钱差官,这……”
“三天,一个铜板都不能少!”钱贵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只剩下冷酷的狰狞,“记住喽,过了期限,别说一百,一千块大洋也捞不回人!到时候,可就是阎王殿里去要人了!”他狠狠瞪了傅鉴飞一眼,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然后对士兵一挥手:“走!下一家!”
士兵粗暴地拖起地上两个孩子。董敬禄搀扶着额头流血的佛生,两人踉踉跄跄,像两片被狂风裹挟的枯叶,被押着走向县署那个深不见底的虎口。董敬禄挺直了脊背,在迈进那漆黑大门槛的刹那,猛地回头,深深望了父母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少年的懵懂,只剩下一种被绝望淬炼过的、近乎悲壮的通透和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那一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傅鉴飞和林蕴芝的心上,留下了永久的焦痕。
沉重的县署大门在两个孩子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两个世界。门轴转动的嘎吱声,仿佛地狱的低吟。林蕴芝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一软,若非傅鉴飞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便要瘫倒在地。她靠在丈夫怀里,压抑了许久的悲恸终于决堤,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砸在傅鉴飞冰冷的手背上。
“鉴飞……怎么办……一百块……一百块大洋啊……”她泣不成声,声音破碎得像在寒风里呜咽的落叶,“这真是……”
傅鉴飞紧紧搂着妻子,身躯同样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仰起头,望着县署那高高的、灰暗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门楼,檐角那狰狞的獬豸石雕在暮色中愈发显得面目狰狞,仿佛正冷漠地俯视着人间的苦难。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冰冷的愤怒,如同无数只毒虫,啃噬着他的心。他下颌的肌肉绷得死紧,几乎能听到牙齿咬合发出的格格声响。
“天……还没塌下来。” 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砸锅卖铁……挖地三尺!三天……豁出这条命去!也得把儿子……捞出来!”
济仁堂药铺那扇沉重的大门,一连三日都紧紧关闭着。昔日萦绕的药草清香,如今仿佛也沾染上了绝望的苦涩,在紧闭的空间里无声地发酵、变馊。铺子里死寂得如同坟场,只有林蕴芝压抑的、时断时续的啜泣声从里间隐约透出,像秋雨敲打残破的芭蕉叶。
傅鉴飞把自己关在诊室。那张曾安放过无数病人脉搏的红木诊案上,此刻凌乱地摊开着一本本厚厚的账簿。他枯瘦的手指像鹰爪般死死抓住算盘的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木头捏碎。算珠被他拨动得噼啪作响,速度快得近乎疯狂,每一次清脆的撞击声,都在空寂的房间里激起绝望的回音。账页被粗暴地翻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纸页边缘被他无意识揪起的褶皱如同道道伤痕。
“八十六……八十七……八十九……”他口中喃喃念着,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在摩擦,“存银……药铺流水……能挪借的……”算盘珠子上下翻飞,最终在一个数字上艰难地停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数字,仿佛要将它刻进骨头里。半晌,他颓然松开紧握算盘的手指,身体重重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充满了精疲力竭的绝望和无法挣脱的愤懑。还不够!远远不够!距离那一百块银元的赎命符,还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里屋的啜泣声骤然停止了。片刻,林蕴芝走了出来。仅仅三日,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眼角密布着刀刻般的细纹,鬓边竟已隐隐可见几缕刺目的霜白。但她此刻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种近乎悲怆的平静,如同风暴肆虐后死寂的海面。她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匣身已被岁月摩挲得油亮温润,边角镶嵌的铜片却依旧闪着幽冷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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