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火青的腮帮子骤然绷紧,一道深刻的咬肌在瘦削的脸颊上突兀地隆起。他沉默着,目光穿过洞口狭窄的缝隙,投向外面那片灰暗压抑的山林,仿佛要把那绝望的天色看得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喉咙里硬生生凿出来的:“省保安团钟魁那个杂种…昨天在小湘坑又屠了三个村子。”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刺骨的寒冰,“传过来的消息,他们的‘三光’…是要把整个湘湖区的山,都烧成白的旷野,连草根都不给我们留一丝!”
洞内死寂般的呻吟似乎随着雷火青的话语瞬间停顿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压抑的、带着浓重恐惧的呜咽和绝望的叹息。林延年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太清楚保安团的手段了。自聂祖唐政委在小湘坑血战后壮烈牺牲,省保安团便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湘湖游击区展开了疯狂的反扑。他们的“三光”绝非口号——房屋化为灰烬,粮食颗粒不留,水源投毒,稍有嫌疑的百姓即刻处决。他们是铁了心要把这大山变成红军最后血脉的坟场。
“不能等死!”林延年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发颤,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队长,让我出去一趟!下湘里,或者更远一点的镇子!我知道风险,但我认得点草药,也懂点门路…总得试试,搞点盐,搞点酒,哪怕…哪怕是一小撮止血的金疮药粉回来!再拖下去……”他的目光扫过洞内那一片片在昏暗中蠕动的、痛苦的阴影,“我们所有人都得烂死在这里!一个也活不了!”
“糊涂!”雷火青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延年,里面是前所未有的厉色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林延年要去闯的不是敌占区,而是真正的鬼门关,“保安团正愁找不到我们!他们的狗鼻子比饿狼还灵!你现在出去,就是往他们的枪口上撞!就是送死!”他因为激动,那条伤腿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额上的冷汗瞬间汇成了大颗的水珠滚落下来,他强忍着,牙关格格作响,“守着…守着我们还有这山洞…等上级的消息…等…”
“等?!”林延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在这死寂的洞里显得格外刺耳,引得周围一些昏睡的伤员也发出了不安的呻吟,“聂政委他们…整个分区主力…音讯断绝多久了?!上级?!哪里还有上级的消息?!雷火青!”他第一次在这样公开的情境下直接喊队长的名字,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你看看他们!看看你自己!你看看我们这四百多号人,现在还剩多少?还能撑几天?是饿死、冻死、烂死在这里,还是让我出去搏一线生机?这他妈的还有什么可等的?!”
他的手指指向洞内深处昏暗的角落。
那里,一个腹部被炮弹片撕开的伤员,绷带下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伤口溃烂的边缘翻卷着,隐隐能看到蠕动的白色蛆虫。他似乎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般的咯咯声,眼神早已涣散,直勾勾地望着渗水的洞顶。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又一个伤员,曾经那么壮实的汉子,现在只剩下一把包裹着蜡黄皮肤的骨头架子,侧躺在那里,一条腿从小腿处被炸断。用来止血捆绑的布条深深勒进肿胀的残肢里,皮肤绷得发亮。那残肢的末端,已经呈现出可怕的乌黑色,如同枯死的树根。他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破碎的梦呓,无人能懂。
林延年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逼视着雷火青:“你告诉我!等什么?!”
雷火青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如纸。他看着林延年眼中那份近乎燃烧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看着洞内这人间地狱的景象,看着那条断腿伤兵那乌黑发亮的残肢……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被林延年的目光灼伤,又像是被眼前这幅景象彻底击垮。一种深深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无力和痛苦在那张刚毅却此刻无比脆弱的脸上蔓延开来。
漫长的、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洞外呼啸的风声和洞内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终于,雷火青的眼皮极其沉重地掀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锋芒、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灰烬般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绝望的松动。
“……天黑透……再动……”他从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盖过,“只准……去最近的……下湘里外围……弄点盐巴……”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补充道,“……天亮之前……必须回来……否则……就当你是牺牲了……我们立刻转移……”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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