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年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去,像是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已经是雷火青所能允许的极限。一丝微弱的、带着巨大风险和死亡气息的希望,在无边的绝望深渊里,极其渺茫地摇曳了一下。
夜色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泼洒在湘湖起伏的山峦上。风似乎小了些,却更加刺骨,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钻进衣物的每一个缝隙。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薄的寒星在铁灰色的天幕上挣扎着,投下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山林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片巨大、沉默而充满威胁的阴影。
林延年像一片被寒风卷起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滑出了那条狭窄的岩石缝隙。他贴着一块冰冷潮湿的巨石停下,整个人半跪在冰冷的腐叶和岩石棱角上,细碎的石砾硌着膝盖。他侧着头,耳朵几乎要贴到冰冷刺骨的岩石表面,捕捉着风中每一丝异样的颤动。除了呜呜的风声穿过枯枝的缝隙,万籁俱寂,死一般的寂静反而绷紧了他每一根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他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俯下身体,几乎是匍匐着,钻进了一片极其浓密、枝条虬结的灌木丛。刺人的荆棘刮擦着他裸露的手腕和脖颈,留下道道火辣辣的划痕。他毫不在意,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听觉和视觉上,像一头在绝境中觅食的野兽,缓慢而警觉地向着山下低洼地带——下湘里镇的方向移动。他选择了一条极其隐蔽的、几乎被荒草完全覆盖的小径,那是他曾随聂政委在这一带活动时摸索出来的“野猪道”。
入冬的山林,散发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气味。腐烂的落叶层被寒冷凝滞,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霉腐味被冻结了,混合着泥土深处透出的寒气,仿佛整个大地都是一具正在缓慢冷却的庞大尸体。偶尔,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两声短促、凄厉的啼叫,像冰冷的针尖,瞬间刺破寂静,也狠狠扎在林延年紧绷的心弦上。每一次,他都本能地匍匐在地,屏住呼吸,直到那叫声带着不祥的余韵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下半夜,一片稀疏的坟岗出现在视野中。歪斜断裂的石碑在星光下投下狰狞怪诞的影子,如同蹲踞在黑暗中的恶鬼。这片靠近下湘里的乱坟岗,是保安团经常巡逻的边界地带。林延年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伏在一座半塌的坟包后,冰冷的泥土气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尸臭味钻进鼻腔。他强迫自己冷静,耳朵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个细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漫长而煎熬。就在林延年准备再次移动时,远处,隔着几道低矮的山梁,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碰撞声——是枪械磕碰的声音!还有被刻意压低、但无法完全消弭的、沉重的脚步声!
保安团的巡逻队!
林延年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像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冰冷的坟包后面,连呼吸都停滞了。那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由远及近,又似乎改变了方向,朝着另一条岔路远去,最终慢慢消失在风声里。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渗进冰冷的泥土。他依旧保持着贴地的姿势,又等待了仿佛一个世纪,直到确定那危险的源头已经远离,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他不敢再走暴露的小径,而是像鼬鼠一样,钻进了坟岗深处更为茂密的、一人多高的巴茅草丛里。锋利的茅草边缘割着他的脸和手,带来一阵阵刺痛。就在他拨开一丛格外浓密的草叶时,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稳住身体,低头看去——一块半埋在土里的、断成两截的木牌。他蹲下身,拂去上面的浮土。借着微弱的星光,他辨认出那上面用简陋的烧红的铁条烙印出的字迹,依稀可辨:“……红军……叛徒……陈……打……”旁边似乎还有几个模糊不清的符号。牌子的边缘布满刀砍斧劈的痕迹,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砸碎后丢弃在这里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林延年的脚底窜上头顶。这是红军内部用来标记叛徒和警示他人的暗记!怎么会出现在保安团巡逻区边缘的乱坟岗?是保安团故意布置的疑阵?还是……某个被追捕的叛徒曾在此处被惩罚或处决?
危险的气息骤然浓烈起来。这里绝非久留之地!林延年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不再犹豫,放弃了继续深入下湘里外围的打算。他必须改变计划!去更偏远的、传说中曾有零星山民居住的岩背坳!那是更荒凉、更偏僻的地方,保安团或许还来不及将触角完全伸到那里。风险更大,路途更远,但……他必须赌一把!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与下湘里截然相反的方向,没入了更加浓重、更加无路的黑暗山林之中。冰冷刺骨的巴茅草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吞没了他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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