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了。
武所县城的秋雨,终于落下来了。起先是细密如针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濡湿了青黑色的瓦当、焦黄的草尖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很快便连成了片,淅淅沥沥,织成一张灰蒙蒙、冷浸浸的网,无声地笼罩着这座疲惫而压抑的山城。空气中弥漫着湿土、朽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挥之不去的阴寒气息。雨丝打在济仁堂紧闭的梨木门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沙沙声。
济仁堂里弥漫着一种比外面更沉重的死寂。药香似乎被雨水带来的湿冷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彻底压了下去。高高的药柜沉默地矗立着,无数紧闭的抽屉像无数只闭上的眼。柜台上的桐油灯没有点燃,铺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从门板缝隙和高窗透进来的、灰白色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件的轮廓。
傅鉴飞静静地躺在那张他睡了大半辈子的老式架子床上。两天了,他水米未进,气息微弱得几乎捕捉不到。曾经悬壶济世、为无数人搭脉断症的手,此刻枯瘦干瘪,皮肤蜡黄发暗,松弛地搭在同样单薄得硌人的胸口。深陷的眼窝紧紧闭合着,眼睑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淤伤。浓霜般的鬓发被冷汗濡湿,几缕凌乱地贴在毫无血色的额角。嘴唇干裂起皮,如同龟裂的河床。
小儿子善承红肿着眼睛,端着一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凉的清水,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他拧干一块干净的白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傅鉴飞额头的冷汗和嘴角干涸的血迹。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仿佛生怕惊扰了床上之人最后一丝游魂。
善真、善云也站在床边,痛心地看着父亲。钟嘉桐远远地站着,随时等着林蕴芝的招呼。
林蕴芝守在床的另一侧。她整个人也像被抽走了精气神,眼窝深陷,脸上是哀伤过度后的麻木和平静。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信封是粗糙的土纸,上面是董婉清力透纸背、几乎将纸张划破的字迹:“傅鉴飞亲启”。这封信是昨日深夜由一个风尘仆仆、形容枯槁如鬼的汀州同乡,像做贼一样偷偷塞进药铺门缝里的。信的内容,林蕴芝没有拆看,她不敢,也不忍。那里面,想必是董婉清在巨大悲恸之后,对丈夫最后的、也许同样绝望的倾诉。她只是将这封信,轻轻放在傅鉴飞那只枯瘦的手边。那冰凉的信封,触碰着他同样冰凉的手指。
时间在雨声中沉重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傅鉴飞一直紧闭的眼皮,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眼睫,如同被风吹动的枯草般,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缝。
林蕴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微弱的、不敢期待的希望:“鉴飞?你……你醒了?”她甚至不敢问“你感觉怎么样”。
傅鉴飞的目光涣散、浑浊,如同蒙着厚厚尘埃的琉璃珠子。他极其缓慢、极其吃力地转动着眼珠,视线没有焦距地扫过床顶积着灰尘的承尘,扫过敬福悲戚的脸,扫过林蕴芝憔悴的面容,最后,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落向自己那只放在被子外、枯瘦的手边——那个土黄色的信封。
他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费力地嚅动着,似乎要说什么。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如同气流穿过破旧门缝般的“嗬……嗬……”声。他那只枯槁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用尽全身残留的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了几寸。
林蕴芝和善承的心都揪紧了,两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颤抖的手。
手,并没有去碰触那近在咫尺的信封。而是颤巍巍地、固执地抬起,伸向床侧不远处的虚空——那里,是药柜的方向。那排如山峦般沉默矗立、承载着他一生技艺与心血的巨大药柜。
他的目光,执着地、死死地投向那片昏暗中的轮廓,嘴唇翕动得更厉害,喉结上下滚动,拼尽全力,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不堪、几乎被喘息彻底淹没的音节:
“善庆……善涛……善辉……”他们都天隔一方,杳无音信。
声音轻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最后的呼唤和托付。那浑浊的眼底,仿佛在这一刻,极其短暂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锥心刺骨的痛?是无边无际的憾?抑或是对那熟悉药气的最后一丝眷恋?——在那光亮中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
林蕴芝和善承同时一震。善庆……善涛……善辉?是他们远走他乡、杳无音讯的儿子、兄长?还是眼前这沉默如山的济世药堂?
“大伯先生!”敬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傅鉴飞的手,在唤出那几个字后,仿佛瞬间耗尽了支撑它的所有生命。它猛地一僵,随即颓然坠落,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重重地跌落在冰冷坚硬的床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微不可闻的撞击声。
那伸向药柜方向的手臂,凝固成一个绝望而永恒的姿势。他依旧看着那个方向,似乎要将药柜的轮廓烙印进灵魂深处。那刚刚凝聚起一丝光亮的眼睛,如同燃尽的烛芯,那微弱的光点迅速地、无可挽回地暗淡下去、扩散开去,最终彻底凝固、溃散。只剩下空洞的、映照着窗外灰暗天光的瞳孔,茫然地对着虚空。一直艰难起伏的胸膛,在最后一次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颤动后,彻底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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