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济仁堂后堂那盏小小的桐油灯,是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微弱挣扎的光源。灯芯爆出细小的噼啪声,豆大的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带着水汽的凉风拉扯得左摇右晃,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断跳动的阴影,如同潜藏的鬼魅。
傅鉴飞没有躺在里屋的床上。他裹着一床半旧的薄棉被,蜷缩在白天那张老藤椅里。床,那象征着安稳歇息的地方,如今于他,已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之地。一躺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噩梦中儿子血肉模糊的脸便会瞬间将他吞噬。唯有这方寸之地,这藤椅吱呀的轻响,和眼前这跳动的灯火,能给他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触感。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都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腑都掏出来。咳声间隙,是拉风箱般艰难而短促的喘息。林蕴芝坐在旁边一张小杌子上,眼圈红肿,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刚煎好的药汁,浓黑似墨,苦气熏人。她用一只小小的白瓷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半勺药,凑到唇边轻轻吹凉,再递到傅鉴飞干裂发白的唇边。
“来……再喝一口……当心烫……”她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哭过很久。
傅鉴飞紧闭着嘴,摇摇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抗拒着那苦汁。他神志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混沌。清醒时,那双深陷下去、眼白发黄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枯槁的死寂,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被痛苦掏空的躯壳。混沌时,他便喃喃自语,语不成句,偶尔会猛地伸出手,在半空中徒劳地抓挠着什么,手指枯瘦如柴,指甲青紫。
“当归……当归不够了……”他忽然嘶哑地开口,眼神空洞地望向药柜的方向,“善余……善余说……”话未说完,又被一阵更猛烈的呛咳打断,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薄被滑落。
林蕴芝慌忙放下药碗,一手紧紧扶住他嶙峋的肩背,一手抓起毛巾去擦拭他再次咳出的、带着乌黑血丝的口涎。泪水无声地滚落腮边,滴在傅鉴飞冰冷的手背上。“当归……当归还有……还有好些呢……”她哽咽着,胡乱地应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善余……善余他娘那边……许是……许是路上耽搁了……就快有信了……”
“信?”傅鉴飞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这个字,随即被巨大的痛苦吞噬。他猛地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那里被无形的利爪狠狠撕开,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压抑的、嗬嗬的哀鸣,身体在藤椅里蜷缩得更紧,薄被下瘦骨嶙峋的脊背剧烈起伏着。他不再说话,只是闭着眼,牙关紧咬,额上、颈间的青筋如同濒死的蚯蚓般根根暴起。
林蕴芝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心如刀绞。她强忍着泪水,轻轻抚着他的背,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过了许久,那阵撕心裂肺的痉挛才稍稍平复。傅鉴飞的气息微弱下去,眼皮沉重地耷拉着,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
林蕴芝轻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另一件旧棉袄,小心地给他盖在薄被外面。就在她掖好被角,准备端起已经凉透的药碗重新去热一下时,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藤椅旁的小矮几上。
一盏小小的瓷碟里,燃着一根手指粗细的艾灸条。青白的烟雾如同游魂,细细地、笔直地向上袅娜升腾,在昏黄的灯光里弥漫开艾草特有的、浓郁的、带着焦苦的辛香气息。这是傅鉴飞前两日自己强撑着点上的,说是胸口闷痛难当,艾灸能散寒通络。如今,那艾条已快燃尽,顶端积着长长一截灰白的艾灰,摇摇欲坠。
艾烟缭绕中,矮几上还静静躺着一件小小的物事。那是一枚婴儿手掌大小、边缘已被岁月摩挲得极其温润光亮的银锁片,上面錾刻着模糊的“长命百岁”四字和粗糙的蝙蝠、莲藕图案。这是董善余幼时佩戴的长命锁,是董婉清当年亲手系在襁褓之中的。不知何时,被傅鉴飞从柜子里找了出来。此刻,他那枯槁的手,竟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锁片冰凉光滑的表面,指腹一遍又一遍地划过那些模糊的纹路。动作僵硬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依恋,仿佛要从中汲取最后一丝早已消逝的温暖,触摸到血脉相连却已灰飞烟灭的儿子。那锁片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弱、冰冷的光,如同一点凝固的泪。
林蕴芝看着这一幕,看着他枯瘦的手和那枚小小的银锁,看着他深陷的眼窝里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即使在昏睡中也无法舒展的眉头,听着他喉咙里那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拉风箱般的艰难呼吸……一股巨大的、无法遏制的悲恸猛地攫住了她。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一点哭声惊扰了他,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摇曳的灯火、缭绕的艾烟,还有那枚冰冷的银锁。
艾条终于燃到了尽头,顶端那截长长的灰烬无声无息地折断、坠落,摔在瓷碟里,散成一小撮苍白的粉末。一缕最后的、最浓的青烟,带着艾草燃烧殆尽前的焦糊味,挣扎着向上飘了一瞬,随即彻底消散在沉闷的空气中。后堂里,只剩下傅鉴飞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作最后的、徒劳的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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