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董敬禄低着头,耳根都红了,只是沉默,林蕴芝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转回一贯的温婉:“前些日子,我和你嘉桐嫂子回了趟钟家坳。族里有个姑娘,叫钟秀琴,是嘉桐远房堂妹。父亲也是走方医,还会制茶,这些年世道不好,茶叶生意也不好做,人却是个方正知礼的。他们家的家风,我清楚。秀琴那孩子……”林蕴芝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笑意,“模样周正,性子也温顺,家里家外都是好手。更难得的是,她爹识文断字,她也跟着读过些书,能看些药书方子,懂得些医理,针线女红更是拿手。在咱们这行当里,这可不是百里挑一?”
董敬禄的心跳有些快起来。师娘口中的“钟秀琴”,名字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亲近感。尤其是那句“懂得些医理”,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心湖,荡开圈圈涟漪。他抬起头,望向师娘殷切的眼睛,那目光里的关切和期待,沉甸甸的,让他无法抗拒,也生不出丝毫抗拒的心思。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全凭师娘做主。”
林蕴芝看着他这副老实模样,又是怜爱又是好笑,伸手替他拂了拂棉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是懂事的孩子。放心,师娘替你相看的人,错不了。等过了年,我就让媒人正经上门去提亲,该走的礼数,咱们一样不落。”她站起身,脸上带着尘埃落定后的轻松,“成了家,立了业,我这心里头的担子,才算真的放下了。去忙你的吧,天冷,别冻着。”
她转身掀帘进了内宅。董敬禄独自站在昏黄的桐油灯光下,手里捧着那依旧温热的小铜手炉,炉壁的暖意透过掌心渗入血脉。药铺里弥漫的草药气息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甘甜。他走到药柜前,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熟悉的小抽屉——当归、熟地、党参……“钟秀琴”三个字,像一味从未见过的珍稀药材,悄然落入他平静如古井的心潭,激起一圈圈微澜,继而弥漫开一种细微的、带着暖意的期待。窗外,赣江的风依旧在呜咽,药碾子的“咕噜”声依旧单调,但济仁堂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仿佛注入了一缕崭新的生气,在寒冬里悄然萌发。
吉日定在了腊月初八。武所镇的老人们都说,这是个难得的“双日叠福”的好日子,宜嫁娶,利人丁。
天未大亮,彻骨的寒意便已渗入骨髓,连屋檐下垂挂的冰棱都透着股生铁般的冷硬。济仁堂内外却早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这酷寒格格不入。林蕴芝如同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早早起身,声音清亮地指派着帮工和邻里来帮忙的妇人们。大红“囍”字剪得精巧,浆糊还湿润着,就被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门楣、窗棂和堂屋的梁柱上,鲜艳夺目,硬是在这灰蒙蒙的冬日里劈开了一片炽烈的喜庆。红灯笼挂了起来,里面点着粗壮的蜡烛,火光透过红绢,映得门前的石板地都泛着暖融融的光晕。
“快!把这喜烛摆正些,歪了可不成样子!”
“哎哟,这莲子红枣羹的火候可得看住了,要熬得稠稠的才吉利!”
“接亲的轿夫都吃好了没?热汤饭要管够,路上可顶风呢!”
林蕴芝的声音在喧闹中清晰地穿梭,她自己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暗红色团花缎袄,头发抿得一丝不乱,插着根素雅的银簪,脸上洋溢着多年未见的、发自内心的光彩。看着这满堂喜气,她眼角的细纹似乎都舒展了许多,那沉甸甸的心事,终于在这一刻化作了实实在在的欣慰,沉甸甸地落进了心窝里。
董敬禄早已被打扮一新。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缎面长袍,外罩一件同样簇新的玄色团花马褂,衬得他挺拔清朗。胸前斜挎着一朵碗口大的红绸花,红得耀眼。他被众人簇拥着,推到院中。他看着眼前这热闹得有些陌生的景象,听着耳边震耳欲聋的恭喜声和唢呐锣鼓的喧天声响,心头百感交集。欢喜自然是有的,像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冲淡了冬日的严寒。可那欢喜底下,又分明压着一层沉甸甸的东西——是离家多年、父母兄长皆不在眼前的孤寂?还是对这陡然降临的、全然陌生的生活转变的茫然?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胸前有些歪斜的大红绸花,动作带着生涩的拘谨。
“新郎官儿,吉时到啦!发轿喽——!”
一声高亢嘹亮的吆喝,带着浓重的武所口音,猛地刺穿了喧闹。这是镇上最有经验的礼生,他穿着件半旧的绛紫色长褂,手里托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红纸包好的“开门利是”。吹鼓手们立刻鼓足了腮帮子,唢呐尖利高亢的旋律混着锣鼓的铿锵节奏,带着一种原始而热烈的力量喷薄而出,瞬间盖过了所有声音。那欢腾的乐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激荡,似乎要把屋檐上的冰凌都震落下来。
董敬禄深吸一口凛冽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冲肺腑,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一凝。他对着济仁堂的正堂方向,对着师娘林蕴芝站立的位置,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揖到底。抬起头时,他看到了师娘眼中闪烁的泪光,还有那饱含期许与祝福的笑容。他不再迟疑,转身,迈开步子,在震天响的鼓乐和亲友邻居们善意的哄笑、祝福声中,走出了济仁堂的大门。八名精壮的轿夫早已就位,一顶披红挂彩、装饰着流苏和彩绸的花轿稳稳停在门前。他踩着铺在地上的红毡,在一片“起轿”的呼喝声中,上了那匹同样披着红绸的高头大马。马儿不安地喷着白汽,蹄子在冰冷的石板上叩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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