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的梅雨季,上海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苏蘅卿攥着油纸伞的竹骨,看着雨点在石库门的青砖上砸出细密的坑洼,水洼里浮着片被打落的白玉兰,像枚被遗弃的碎玉。
“新来的?”隔壁的王阿妈端着木盆从厢房出来,皂角的泡沫顺着盆底淌到廊下,“36号的沈先生刚回来,听说在洋行做事,体面人呢。”她挤眉弄眼地朝对门努嘴,那里的黑漆大门虚掩着,露出半扇描金的“鸿禧”门笺。
苏蘅卿低下头,将鬓角的碎发别回耳后。三天前她搬进这弄堂时,行李只有个藤箱,箱底压着支玳瑁簪——那是母亲留的念想,簪头嵌着粒鸽血红,在阴雨天会泛出淡淡的光晕。此刻簪子正硌着掌心,像块烧红的烙铁。
雨突然急了,她慌忙将伞往回收,伞骨却卡在门楣的雕花里。正踮脚去够时,身后传来皮鞋踩过水洼的声响,温润的男声裹着雨气漫过来:“我来吧。”
苏蘅卿转身的瞬间,油纸伞“啪”地撑开,溅了她半幅旗袍下摆。穿浅灰西装的男人正抬手扶着伞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弯成浅弧,指节分明的手背上沾着片玉兰花瓣。
“多谢先生。”她后退半步,闻到他身上有雪松混着烟草的气息,和这弄堂里的煤烟味格格不入。
男人将伞递回来时,目光在她湿透的旗袍下摆顿了顿——月白色的乔其纱上,绣着几枝若隐若现的兰草,针脚细密得不像市面上的货色。“沈砚洲。”他自报家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那里有圈浅浅的刻痕。
苏蘅卿的心跳漏了半拍。沈砚洲,这个名字在她临行前,父亲的老友曾提过——汇通洋行的总理,据说和南京政府有些牵扯。她攥紧藤箱的铜锁,轻声回:“苏蘅卿。”
门内突然传来咳嗽声,沈砚洲推开门的刹那,苏蘅卿瞥见堂屋里的西洋钟,钟摆停在三点一刻,钟面上蒙着层薄灰。他侧身让她避雨时,她看见他西装内袋露出半截银质怀表链,链坠是枚小巧的指南针。
“洋行今天提前打烊?”王阿妈的声音从廊下钻进来,带着刻意放大的热络,“沈先生的伞真好看,英国货吧?”
沈砚洲没接话,从门后取了块干布递给苏蘅卿。布上绣着只衔着橄榄枝的白鸽,针脚和她旗袍上的兰草有几分相似。苏蘅卿的指尖刚触到布料,对门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跌跌撞撞跑出来,怀里的书册散落一地。
“沈先生!他们又来查账!”年轻人的眼镜歪在鼻梁上,指着巷口跑来的几个黑衣人影,“说您经手的那批西药……”
沈砚洲的脸色沉了沉,将苏蘅卿往门后推了半寸。雨幕里的皮鞋声越来越近,他突然解下怀表塞进她手里:“帮我收着。”金属表壳还带着他的体温,背面刻着行极小的字:“守得云开”。
苏蘅卿攥紧怀表时,听见沈砚洲对那年轻人说:“把账本从壁炉第三块砖后取出来。”他的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黄浦江,“告诉他们,货在十六铺码头的三号仓库。”
黑衣人的皮鞋踏在积水里,溅起的泥点溅在苏蘅卿的旗袍下摆。她看见为首的刀疤脸揪着沈砚洲的衣领,金丝眼镜被打落在地,镜片裂出蛛网般的纹路。沈砚洲弯腰去捡时,右手极快地在砖墙上敲了三下——笃、笃笃,间隔得异常规律。
“搜!”刀疤脸挥了挥手,手下立刻闯进厢房。苏蘅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忽然想起藤箱夹层里母亲藏的信,信封上盖着汉口的邮戳,字迹和沈砚洲怀表上的如出一辙。
雨不知何时小了,王阿妈在廊下假意晒被子,竹竿却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黑衣人的视线。苏蘅卿趁乱将怀表塞进藤箱,锁扣“咔嗒”一声轻响,恰好被沈砚洲投来的目光捕捉到。他的嘴角似乎动了动,像是在说“多谢”。
黑衣人搜了半个时辰,只翻出些洋行的单据。刀疤脸临走时,用靴尖碾过地上的玉兰花瓣:“沈先生最好识相点,这批盘尼西林可不是谁都能动的。”
脚步声远了,沈砚洲才捡起地上的眼镜,镜片的裂纹里映出苏蘅卿的影子。她正蹲下身帮那年轻人捡书,手指触到本《本草纲目》,扉页上的印章模糊不清,只看得出是个“苏”字。
“家学渊源?”沈砚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我母亲也懂些草药。”他接过书时,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手背,像片羽毛扫过。
苏蘅卿猛地缩回手,怀表在藤箱里硌得她掌心生疼。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上海的沈先生,会护你周全。”可眼前这个被黑衣人威胁的男人,真能护住谁?
“我先回房了。”她拎起藤箱,转身时发间的玳瑁簪突然滑落,在青石板上撞出清脆的响。鸽血红的宝石在雨洼里闪了闪,被沈砚洲抢先一步拾起。
他用丝绸手帕擦去簪上的泥点,簪头的纹路渐渐清晰——是枝含苞的玉兰,和他门楣上雕的花纹分毫不差。“这簪子……”他的喉结动了动,“是汉口苏记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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