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卿对着镜子描眉时,窗棂间漏进的晨光正落在妆台上的素银簪子上。新簪子的“洲”字被摩挲得发亮,与旧簪子的流苏缠在一起,像两只交颈的蝶。阿香在门外摆开食盒,桂花糖粥的甜香漫进来,混着巷口卖花姑娘的茉莉香,把沪上的清晨烘得软软的。
“小姐,沈先生的车在巷口绕第三圈了。”阿香憋着笑进来,手里捧着件浅灰的旗袍,“这料子是他托人从洋行带的,说配今天的日头正好。”
苏蘅卿指尖划过旗袍领口的盘扣,忽然想起昨夜沈砚洲腰侧的伤。她从樟木箱底层翻出个青花药罐,里面是母亲留下的治伤膏,黑褐色的膏体裹着浓郁的草药香。“告诉他再等片刻,我换件衣裳。”
下楼时,沈砚洲正站在巷口的法国梧桐下。他穿了件月白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缠着绷带——昨夜她没注意,他为了护她,手背也被山本的刀划了道口子。见她走来,他慌忙将手背到身后,耳根却红得厉害。
“豫园的九曲桥该修好了。”他替她拉开福特车的门,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去年你说桥栏的雕花掉了块,我托人找了苏绣的老师傅补……”
苏蘅卿坐进车里,看着他笨拙地解释,忽然觉得这三年的隔阂像被晨雾洗过,渐渐淡了。车过霞飞路时,她瞥见沈砚洲西装内袋鼓鼓的,伸手去摸,竟摸出个丝绒盒子——里面不是珠宝,是枚磨得光滑的象牙书签,刻着行小字:“卿卿如晤,见字如面”。
“这是……”
“在法国时刻的。”他抢过去塞进她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像有电流窜过,“那时候总给你写信,却一封也不敢寄,怕被日本人截了去。就刻了这个,想着哪天能亲手交给你。”
书签上的刻痕里还留着细微的木屑,苏蘅卿摩挲着那行字,突然想起他当年在苏公馆的书房,总爱用象牙刀修她折断的珠钗。那时他说:“好东西要慢慢磨,急不得。”
豫园的朱漆大门刚开,晨露还挂在门楣的铜环上。沈砚洲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递一串给她,自己咬了口,酸得眯起眼。苏蘅卿被他逗笑,唇齿间的甜意漫开来时,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细碎的响动。
是个穿学生装的姑娘,正慌慌张张地往假山洞里塞个油纸包。看见他们,姑娘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跑,却被沈砚洲拦住:“是抗日队的人?”
姑娘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慌变成警惕:“你是谁?”
“送药的。”沈砚洲从长衫内袋掏出个小瓷瓶,“盘尼西林,昨天从山本的仓库里顺的。”
姑娘的眼睛亮了,接过瓷瓶时手在发抖:“沈先生?我是李教授的学生,代号‘夜莺’。教授让我转告您,日本人怀疑您私藏军火,今晚要搜您的洋行。”
苏蘅卿的心猛地一沉。昨夜山本临走时那怨毒的眼神,原来不是错觉。
沈砚洲却异常平静,从姑娘手里拿过油纸包——里面是张手绘的地图,标记着日军军火库的位置。“告诉教授,按原计划行动。”他顿了顿,指了指苏蘅卿,“这位是自己人,以后有消息,可以通过百乐门的梅老板转给她。”
姑娘走后,苏蘅卿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指尖冰凉:“你早就计划好了?”
“苏伯父跳楼前,把军火库的位置画在了钱庄的账簿夹层里。”他替她拂去肩头的落叶,“这三年我明着帮日本人运货,实则在摸清他们的布防。今夜子时,抗日队会端了城西的军火库,我负责引开巡逻队。”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绷带下的伤口还在渗血:“那你怎么办?”
“放心。”他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尖,像小时候那样,“我在法租界的洋行里藏了条密道,直通黄浦江。事成之后我就乘船去重庆,等打跑了日本人……”
“等打跑了日本人,你要带我去法国。”苏蘅卿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你说过要带我去看埃菲尔铁塔的。”
沈砚洲的眼眶红了,用力点头:“一定。”
他们沿着九曲桥慢慢走,晨雾里的湖心亭像幅水墨画。沈砚洲说起在法国的日子,说他如何在塞纳河畔想念她做的桂花糕,如何在卢浮宫对着油画描摹她的眉眼。苏蘅卿也说起苏家倒台后,她如何在百乐门唱着《夜来香》,却在每句词里都藏着他的名字。
走到卖糖人的摊前,沈砚洲买了个孙悟空,递到她嘴边:“小时候你总抢我的糖人,说孙悟空该护着嫦娥。”
苏蘅卿咬了口,糖渣粘在唇角,被他伸手擦掉。指腹的温度烫得她心口发颤,她忽然踮起脚,在他脸颊印下一个带着糖香的吻。
“这个,是利息。”她红着脸转身,没看见沈砚洲僵在原地,手抚着被吻过的地方,傻了似的笑。
回巷口时,沈砚洲突然从车里拿出件东西——是件灰色中山装,正是她昨天说的那件。他抖开衣裳,衣襟内侧缝着个小小的布兜,里面竟藏着张泛黄的照片:十三岁的她坐在苏公馆的海棠树下,手里举着支糖葫芦,而十岁的他蹲在旁边,正偷偷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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