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华如水，悄无声息地流淌进静谧的乾清宫。
陆景渊自病后便浅眠，加之白日里因曲辕犁之事心绪激荡，更是难以安枕。体内余毒虽清，但元气大伤，胸口仍时常憋闷，呼吸间带着若有似无的滞涩感。他辗转反侧，最终轻叹一声，披衣坐起，想倒杯温水润喉。
内殿烛火早已熄灭，唯有外间值夜太监处留着一盏昏黄的小灯，透过门帘缝隙，投来微弱的光晕。
就在他摸索着欲唤人时，外间却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着的咳嗽声。那声音分明是被人用手死死捂住，却又实在忍不住，才从指缝间漏出的短促气音，带着明显的痛苦和疲惫。
是沈星落。
陆景渊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那压抑的咳嗽声攥了一下。他这才恍然想起，自他病倒以来，她似乎就一直宿在外间那张临时安置的软榻上，日夜不休地处理政务、研读医书、应对危机……甚至，还要分神回应他那别扭的“求助”。
他从未问过她一句累不累。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混杂着愧疚、心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念。鬼使神差地，他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帘边，极小幅度地掀开一角，向外望去。
外间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暗。沈星落并未安睡，而是伏在案上，似乎累极了，连披风都未脱，便枕着手臂睡着了。案头一侧，堆着小山般高的奏折文书，另一侧，则是几本摊开的厚重医书和几张写满了药材名字的纸。
她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眉头紧锁，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憔悴，比他这个大病初愈的人看起来还要虚弱几分。方才那阵咳嗽，显然也是梦中所发。
一阵夜风从未关严的窗隙钻入，吹得灯苗晃动，也让她单薄的身子瑟缩了一下，无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陆景渊的眉头不自觉地拧紧，心口那阵闷痛似乎又加重了些。他几乎能想象出，过去无数个夜晚，她便是这样独自一人守在这冰冷的外间，一边强撑着处理如山公务，一边还要为他的毒殚精竭虑。
而他，却因那莫名的恐惧和骄傲，将她拒之千里，甚至对她恶语相向。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沈星落似乎被梦魇住，低声呓语起来，声音破碎而焦急：
“……剂量……不能再错了……”
“……陛下……快喝药……”
“……堤坝……加固……”
“……女学……不能停……”
断断续续的词语，全是关于他的病、朝政的危机、她倾注心血的事业……没有一句是为她自己。
陆景渊静静地站在帘后，听着那饱含焦虑与责任的梦话，看着她即便在睡梦中也无法放松的倦容，心中那座因“异世”二字而筑起的、冰冷坚固的堤防，在这一刻，仿佛被某种滚烫的情感猛烈冲击着，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最终，缓缓转身，从内殿的龙榻上，拿起自己那床厚实温暖的锦被。
动作极轻地走到外间，来到她的案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目光掠过她轻蹙的眉心和干涩的唇瓣，眼神复杂变幻。最终，他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将手中厚重的锦被，轻轻覆盖在她单薄的身上。
他的动作已然放得极轻，但沉睡中的沈星落还是仿佛被惊动，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微微动了一下。
陆景渊身体一僵，如同被定在原地，心跳竟有些失控。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生怕她此刻醒来，看到自己这突兀的、与他近日言行截然相反的举动。
好在，她只是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脸颊无意识地在柔软温暖的锦被上蹭了蹭，像是贪恋那突如其来的暖意，眉头渐渐舒展了些许，呼吸也变得更加均匀深沉，再度沉沉睡去。
陆景渊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昏黄的灯光下，她安静的睡颜褪去了平日里的清冷与锋芒，显得格外柔弱无害。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偶尔轻轻颤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压在脸侧的手背上，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未曾洗净的墨迹，指节处甚至有些细微的破皮，想来是翻阅那些坚硬书脊时划伤的。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想要拂去那点墨迹，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前一刻，猛地停住。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缓缓收回。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她许久。目光从她的发顶，到眉眼，到鼻尖，再到那略显苍白的唇瓣……每一处，都与他记忆中那个怯懦无趣的沈氏一般无二，可内里承载的，却是一个如此截然不同、耀眼夺目的灵魂。
陌生吗？恐惧吗？
是的，依旧存在。
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怜惜。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悄然滋生的贪恋——贪恋这份超越他理解的智慧所带来的惊喜，贪恋这份无论他如何冷漠以对、却依旧固执地守护在他身边的温暖。
良久，他才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内殿门帘之后，却没有立刻回到冰冷的床榻上。
他靠在门框边，听着外间她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声，胸口的滞闷感似乎奇异地缓解了不少。窗外月色皎洁，殿内一帘之隔，两人一坐一卧，呼吸相闻。
这一夜，陆景渊依旧没有睡沉。
但这一次，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再是那些光怪陆离、令他恐惧的“异世”猜想，而是外间那盏孤灯下，一道纤细却坚韧的身影，和她身上……那床属于他的、带着龙涎香气的锦被。
某种坚冰般冷硬的东西，正在无声无息地融化。
心防，已悄然裂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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