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床很硬，硌得林晚晚的肩胛骨和腰侧隐隐作痛。她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或者干脆睡不着，脑子里塞满了ESS数据、替代材料、资金缺口、审核流程……像一团乱麻，又像一座座沉默压来的山。
但奇怪的是，仅仅几分钟后，一种奇异的、久违的松弛感，就从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末梢缓缓蔓延开来。不是因为问题解决了，而是因为知道，那扇薄薄的门外，有个人在。
她甚至能隐约听到外面极轻微的声响——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椅子细微的挪动，还有他沉稳而均匀的呼吸声。这些声音很轻，却像某种坚实的背景音，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和内心的喧嚣。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黑暗。没有梦，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的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底下透进一线微光。外面……他还在。
她侧耳倾听，那沉稳的呼吸声和偶尔极轻的翻页声依然存在。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取代了惊醒瞬间的慌乱。她重新闭上眼，这次，意识没有完全沉睡，而是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游离状态。
脑海里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焦虑画面，而是开始自动梳理、推演。ESS的成功证明了技术路线的正确，但材料均匀性和图案局部应力集中是最后的堡垒。沈研究员建议的原子层沉积模拟思路或许可行，但设备……或许可以联系那家刚进入中国市场、正在推广新设备的美国公司，以合作测试的名义争取试用机会？资金……
资金……那个关于1992年底深圳可能推出创新金融产品的模糊记忆再次浮现。可转换债券……试点……早期认购……林建国能找到懂行又可靠的人吗？如果可行，需要多少启动资金？如何操作？风险有多大？
一个又一个念头，像暗河里的鱼，在意识的浅层快速游过，碰撞，又分开。没有了白天的焦灼，在这种半清醒的状态下，思维反而更跳跃，更大胆，甚至有些平时不敢深想的、铤而走险的方案也开始浮现轮廓。
她像是漂浮在一片意识的海洋里，下方是沉睡的疲惫，上方是现实的压力，而此刻，她在中间层，冷静地、甚至有些冷酷地审视着所有可能性和风险。
门外，陆时渊放下了手中的文件。那是一份关于第八号方案原理的简要说明，充满了专业术语和复杂的图表。他看不太懂具体的技术细节，但他能看懂那份ESS测试报告摘要上的数据对比，能看懂那些红笔标注的“突破性进展”和“待解决问题”。
他能想象，为了得到这些数据和图表，她和她带领的团队，付出了怎样的心血。文件上冷静客观的文字背后，是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是反复的失败与尝试，是巨大的压力与不肯放弃的执着。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一份财务报表的边角，上面触目惊心的赤字和“流动资金告急”的备注，让他眉头锁紧。她只字未提，但眼前的数字已经说明了一切。技术的高墙之后，还有资本的悬崖。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无意识地划着。不是写什么，只是让笔尖移动，仿佛这样就能理清思绪，或者……分担一下她肩上的重量。他不懂电子元器件，不懂资本市场，但他懂什么是绝境，什么是坚守，什么是倾尽全力去守护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
她的战场，和他的战场，形态不同，内核却何其相似。都是与无形的敌人搏斗，都是将意志淬炼到极限，都是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
他看了一眼腕表，凌晨三点。距离他必须离开，还有两个小时。
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无声而残酷地流逝着。
休息室里，林晚晚彻底醒了。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门外那令人安心的细微声响。脑海里那些纷乱的念头逐渐沉淀、清晰，形成了一个粗略但可行的行动计划。
金融方案需要立刻启动调研和解触；技术攻关要双线并进，一面用替代材料优化现有方案，一面寻求更先进的工艺设备支持；宏科审核的准备工作必须细化到每一个演示环节、每一份文件措辞；内部……孙副主管留下的空缺必须尽快由可靠的人填补，潜在的“钉子”要敲打，或者拔除。
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兴奋感。困境依然存在，但不再是令人窒息的迷雾，而是一个个需要被攻克的具体坐标。
她轻轻起身，没有开灯，摸索着穿上外套，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休息室的门。
办公室内，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一小片区域。陆时渊依旧坐在她的位置上，背脊挺直，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昏黄的光线柔和了他脸部冷硬的线条，眼底的倦色在灯下显得更深，但目光依然清亮，落在她脸上。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还早。”
“睡不着了。”林晚晚走到他对面，隔着办公桌坐下。桌面上，他看过的文件整整齐齐地摞在一旁，那张他涂画过的白纸被他随手压在了手下。“你看得懂？”她看了一眼那些技术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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