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永星厂沉浸在一天中最深沉的寂静里。连续数日的高强度运转,仿佛抽干了这片土地最后一丝白日的喧嚣,连守夜人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空洞遥远。
林晚晚却在这片寂静中悄然醒来。没有闹钟,没有噩梦,只是身体在极限透支后,自动选择了一个可以窃取更多清醒时间的节点。她躺在行军床上,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被窗外路灯映出的、模糊晃动的光影。
胃部传来熟悉的、空荡荡的钝痛,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缓慢地揉捏。她没有开灯,摸索着从枕头边摸出陆时渊托人带来的那盒胃药。铝箔纸被撕开的轻微“刺啦”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她将药片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药效不会那么快。她坐起身,双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驱散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睡意。
她没有开办公室的主灯,只拧亮了桌上那盏旧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光明,将她苍白而平静的脸庞笼罩其中。桌面上,摊开着沈韬傍晚时分送来的、那份关于应对鑫材料声誉攻击的《情况说明》草稿,以及补充完整的给方启明的阶段性报告。
她没有立刻去处理这些文件,而是先走到了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凌晨特有的、清冽而微甜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露水和远处泥土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办公室里熬夜留下的浑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那股凉意顺着喉咙直达胸腔,让因药物而有些翻腾的胃部也稍稍安定下来。
窗外,天色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蓝。东方地平线上,隐约透出一点点极其微弱的、介于深灰和鱼肚白之间的光亮,像是最顶尖的画家用最淡的墨,在巨大的黑色宣纸上,小心翼翼地晕染开的第一笔。那光亮如此幽微,如此脆弱,仿佛随时都会被四周的黑暗重新吞噬。
幽微晨光。一天中最黑暗与最光明的交界,希望最渺茫却也最坚韧的时刻。
林晚晚静静地看着那缕光,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昨日的纷扰——鑫材料新一轮的法律攻势、沈韬带来的行业诽谤风声、生产线上因疲劳可能产生的细微隐患、还有衍生应用样品送出后未知的市场反馈——所有这些压力,此刻都仿佛退潮般暂时远离了。
留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剥离了所有情绪杂质的专注。就像战场上最优秀的士兵,在冲锋号响起前的片刻寂静里,心中只剩下目标和路径。
她回到桌前,开始审阅那份《情况说明》。沈韬的文字确实犀利,他将一桩可能陷入被动辩解的商业纠纷,写成了一份逻辑缜密、证据链清晰、立场鲜明的“事实陈述与严正声明”。他巧妙地将永星置于“商业舞弊受害者”和“技术创新坚守者”的位置,将鑫材料的指控定性为“不实信息散布”和“不正当竞争行为”,并暗示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林晚晚拿起笔,在几处过于咄咄逼人、可能激化矛盾、引来不必要关注的措辞上做了标记,准备稍后修改。她决定,这份声明暂时不主动、大规模散发,而是作为一份“战略储备”,精准使用——只有在明确察觉到谣言开始扩散,或者有重要合作伙伴表现出疑虑时,才由她或林建国亲自出面,有针对性地出示和解释。
接着,她打开了给方启明的报告。沈韬的补充很到位,数据详实,分析冷静客观。在评价团队和项目“内核”的部分,他用词克制,但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永星在极限压力下展现出的组织韧性、问题解决能力,以及将高端技术进行降维衍生应用的敏锐性和行动力的认可。他甚至附上了一份基于快速工艺C方案和初步市场反馈的、非常粗略的“经济效益预估模型”,虽然数字还显得单薄,但方向和潜力已经勾勒出来。
这份报告,既是一份阶段性的“成绩单”,也是一次展示,更是对未来价值的一次“路演”。距离方启明约定的一个月验证期,还剩不到十天。宏科试产样品正在稳步产出,衍生应用有了具体的产品形态和市场触角,法律纠纷虽然胶着但未被击垮,内部管理在高压下被迫进行着痛苦的梳理和进化……从纸面上看,永星这艘千疮百孔的小船,似乎正艰难却坚定地驶向一片更开阔的水域。
但林晚晚比任何人都清楚,资本最看重的,除了趋势,更是确定性和风险控制。方启明那份苛刻的对赌协议,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在头顶。她必须让这台刚刚修复、零件老化、驾驶员疲惫不堪的“机器”,在接下来的关键时日里,持续、稳定、不出任何岔子地输出令人信服的“功率”和“可靠性”。
她关掉文档,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用手指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疲惫如潮水般再次涌上,但精神却异常清明。她仿佛能“看见”整个永星厂在黑暗中的轮廓:车间里机器低鸣,秦工或许正在打盹,值班工人强撑着精神;办公楼里,沈韬的房间可能还亮着灯,他或许在分析数据,或许在推演局势;厂区外,无边的黑暗中,隐藏着鑫材料那窥伺的、充满恶意的目光,以及更多未知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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