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壕里的风裹着碎雪,跟疯了似的往李老三敞开的衣襟里钻。那风不是刮,是扎,像关中寒冬里卖货郎挑着的针,根根都带着冰碴子,刺得他骨头缝里直发麻。他蜷了蜷身子,喉结动了动,想咳,却连这点力气都榨不出来了。
那只手终于松了。早年在渭水畔握锄头时磨出的厚茧,后来攥长枪时被枪柄硌出的硬棱,此刻都软塌塌地垂着。“噗”的一声闷响,丈八长枪斜斜插进冻土,半截枪身颤了颤,枪缨上凝着的血珠“嗒”地砸在雪地上,没等化开就冻成了暗红的冰粒,像颗被人丢弃的碎玛瑙。
半块糠饼还死死嵌在齿间,粗糙的麦麸混着沙砾卡得喉咙生疼,他却再没力气往下咽。这饼是昨天伙夫头老张塞给他的,老张往他怀里揣时,胡子上还沾着灶灰:“三儿,给隔壁壕沟那小王二留着,那娃才十七,昨天瞅着他啃树皮呢,可怜见的。”李老三当时拍着胸脯应了,说等换岗就给送去,可现在,这饼成了他咽不下的牵挂。
他费力地偏过头,最后望了一眼西安的方向。灰蒙蒙的天幕压得极低,像块浸了水的破棉絮,要往人头上砸。那座巍峨的城郭轮廓模糊,往日里站在塬上就能望见的钟楼飞檐,此刻被浓得化不开的硝烟裹着,连个影子都瞧不清。他眼里的光起初还亮着,像极了年轻时在关中平原上看的星子——那光里有媳妇秀儿在灶台前的身影,火光映着她挽起的袖口,正往锅里下面;有娃小石头举着麦芽糖朝他跑的模样,糖汁流到手上也不管,只咧着嘴笑;还有营官训话时攥着拳头喊的“守得住西安,就守得住家”,声音震得他耳膜发颤。
可渐渐地,那光随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一点点暗下去。先是黯淡,像被乌云遮了的月亮;再是浑浊,像积了水垢的水缸;最后彻底成了一潭死水,连雪花落在眼睫上,都没再眨一下。他的头轻轻歪向一边,脸颊贴在冰冷的雪地上,没了声息。
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用性命守护的家国,早就成了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就在他倒下前半个时辰,西安城北门内的秦王府里,暖炉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满室的恐慌。秦王朱存极对着描金铜镜慌乱地整理着朝服,手指哆哆嗦嗦,连玉带都系了三次才系正。铜镜里的人脸虚胖发白,双下巴堆着,往日里养尊处优的矜贵荡然无存,只剩下藏不住的惊恐,眼睛瞪得像受惊的兔子。
桌案上摆着三封义军送来的劝降书,墨迹还新得能闻见松烟味,字字都戳着他的命门:“献城可保王府上下性命,金银财物不动分毫;若敢顽抗,破城之日,玉石俱焚。”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发疼。
“王爷!城外战壕里的弟兄快撑不住了,西坡防线塌了一半,求王爷再派些援兵!”门外传来亲兵的急报,声音里带着哭腔。
朱存极猛地一拍桌子,茶盏“哐当”摔在地上,碎成八瓣,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靴面,他却浑然不觉,尖着嗓子吼道:“援兵?哪还有援兵!城防军早就跑了一半,剩下的那些,见了义军的影子腿都软了,都是些没用的废物!”
他在暖阁里踱来踱去,靴底碾过地上的瓷片,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像老鼠在啃木头。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宝贝——地窖里埋着的三十坛金银,库房里堆着的绫罗绸缎,还有他枕头底下那对羊脂玉镯,是当年花三千两白银从江南买来的,触手温润。这些都是他的命根子,绝不能跟着这座城一起毁了。至于城外那些像李老三一样的兵卒,那些沿街叫卖的百姓,在他眼里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尘埃,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可惜的?
“来人!”他突然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一丝狠厉的决断,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去,告诉李自成的人,本王愿意献城!但必须答应我两件事:一是保证王府亲眷的安全,一个都不能少;二是府里的财物,一针一线、一分一厘都不能动!少一样,本王就拼到底!”
亲兵领命刚要走,朱存极又突然叫住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暖玉揣进衣襟,那玉是早年先帝赏的,通体莹白,常年揣在怀里,早就焐得温润。他望着窗外紧闭的城门,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带着金银细软,在义军的“护送”下离开西安的场景——马车轱辘滚滚,身后是越来越远的城墙,至于那些还在战壕里拼命的人,谁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李老三的身体渐渐凉透,和脚下的冻土冻在了一起,雪落在他身上,慢慢堆起薄薄一层,像盖了床破棉絮。不远处的壕沟里,王二抱着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混着鼻涕流进脖子里,冻得他一哆嗦。他看见李老三齿间的糠饼,突然想起昨天跟三哥说的话:“三哥,等打完仗,我想吃碗热汤面,多放辣子,再卧个荷包蛋。”李老三当时笑着拍他的头:“傻小子,到时候三哥请你,吃两大碗!”可现在,汤面成了永远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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