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望着帐下诸将涌向李自成的背影,那密密麻麻的甲胄反光刺得他眼生疼,胸口翻江倒海的闷痛骤然加剧,仿佛有团烧红的烙铁在五脏六腑里反复碾过。
他猛地攥紧案几上的青铜酒爵,指节泛白,想喝止这“以下犯上”的乱象,可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棉絮,张了张嘴,只听得自己粗重的喘息。下一秒,一股腥甜顺着舌尖漫开——殷红的血沫先是在嘴角凝成珠,而后蜿蜒滑落,滴在铺着的粗布上,晕开点点暗红。
那暗红在昏黄的油灯下渐渐晕染,像极了陕北黄土坡上,义军弟兄们战死时溅开的血花,触目惊心。
“闯……闯王!”帐外的亲卫踹开帐帘冲进来,铁甲碰撞的脆响划破死寂。见高迎祥脸色惨白如浸了雪的纸,嘴角挂着刺目的血迹,亲卫慌忙扑上前想搀扶,却被高迎祥一把推开。
他的手臂抖得像秋风里的枯枝,目光却死死钉在李自成的背影上,手指颤抖着指向那道挺拔的身影,声音嘶哑得如同被风沙磨破的破锣:“李……李自成……你……你这乱臣贼子……”话未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溅在身前的帅旗上,将“高”字染得愈发猩红。
他身子一软,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直直向后倒去。
帐内瞬间乱作一团。有人惊声尖叫“闯王吐血了”,声音里满是慌乱;有人跌跌撞撞地往帐外跑,要去请军医,靴底踩过地上的血渍,留下一串凌乱的红印;可更多的将领,却像被钉在原地,目光在昏迷的高迎祥和神色平静的李自成之间游移。方才附和李自成“破延安、夺粮草”的激昂劲儿,此刻全化作了沉默的权衡——他们是该守着昏迷不醒、前途未卜的旧主,还是该投向手握“十日破延安府”军令状、能给弟兄们带来活路的新贵?甲胄碰撞的轻响、粗重的呼吸声、远处士兵的低语,交织成一张紧绷的网,罩得整个帅帐喘不过气。
李自成缓缓转过身,玄色披风随着动作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尘土。他的目光像寒潭,扫过帐内慌乱的人群,最后落在高迎祥瘫倒的身影上。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没有上前探视,只是对着帐外喊了一声:“来人,将闯王送回后帐静养,派两名军医好生照料,不得有误。”语气平淡得像在说“递杯茶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他早已是这支义军的主人,而高迎祥,不过是需要安置的老臣。
亲卫们不敢怠慢,连忙抬着担架进来,小心翼翼地将高迎祥抬往后帐。帆布担架摩擦着高迎祥的甲胄,发出细碎的声响,却像重锤敲在帐内将领们的心上。他们看着担架消失在帐帘后,再看看站在帅位旁、身姿挺拔的李自成,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高迎祥病重昏迷,生死未卜,这半年来他愈发保守,连番战败后粮草屡屡短缺,手下的弟兄们饿得面黄肌瘦,甚至有小兵偷偷啃树皮充饥;而李自成不一样,他敢打敢冲,上个月刚拿下韩城,缴获的粮草让全军饱餐了三日,如今又立下军令状要破延安,跟着他,至少能活下去,甚至能有封妻荫子的机会。跟着谁才有奔头,答案再明显不过。
最先动的是高迎祥麾下的副将周遇吉。他早年跟着高迎祥在米脂起义,曾为高迎祥挡过箭、负过伤,是公认的心腹。可这两年,他看着高迎祥被困守在商洛山中,明明有机会奇袭西安,却因怕损兵折将而错失良机;看着弟兄们饿肚子,高迎祥却还想着保全自己的家底,早已心生不满。此刻见高迎祥吐血昏迷,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大步走到李自成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他双手抱拳,额头抵着手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末将周遇吉,愿弃暗投明,追随闯将!日后闯将指哪,末将便打哪,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有了周遇吉带头,帐内的将领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犹豫的神色瞬间褪去,纷纷效仿。先是偏将王自用,他曾因粮草问题与高迎祥争执过,此刻也不含糊,撩起甲胄下摆便跪了下去;接着是负责粮草调度的参将刘芳亮,他手里握着义军仅剩的半仓粮食,知道跟着李自成才能让这些粮食发挥作用,也跟着跪倒在地;连高迎祥最信任的亲军统领姜镶,都盯着帐顶的横梁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屈膝跪倒在李自成面前,声音低沉:“末将姜镶,愿效忠闯将,护闯将周全!”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高迎祥麾下大半将领,都已跪在李自成面前,黑压压的一片,齐声高呼“愿随闯将”。声音震得帐内的油灯晃了晃,灯花噼啪作响。帐外的士兵们听到动静,也纷纷围了过来,扒着帐帘往里看。见平日里熟悉的将领们都已效忠李自成,不少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放下手中的兵器,单膝跪地,喊着“闯将万岁”——他们不懂什么“尊卑名分”,也不懂什么“忠义礼节”,只知道谁能让他们吃饱饭、打胜仗,谁就是值得追随的首领。
李自成站在众人面前,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那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眼底,却带着几分威严。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周遇吉扶起,掌心的温度透过甲胄传到周遇吉的手臂上。他声音洪亮,像惊雷般炸响在帐内:“诸位兄弟肯信任我李自成,我李某人感激不尽!日后咱们同生共死,拿下延安府,开仓放粮,让弟兄们都能吃饱饭;挥师东进,推翻大明,让弟兄们都能封妻荫子,让家里的老娘孩子都能过上好日子!”
“闯将英明!”众人齐声高呼,声音震得帐顶的尘土簌簌落下,落在将领们的甲胄上,又被他们激动的动作抖落。帐外的士兵们也跟着欢呼,“闯将英明”的喊声响彻军营,连远处负责放哨的士兵,都忍不住跟着喊了起来。
而在后帐,军医正忙着给高迎祥施针喂药。银针刺入穴位,高迎祥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悠悠转醒。他的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帐幔上跳动的灯影,耳边却清晰地传来帐外传来的“闯将英明”,那声音像无数根细针,扎进他的心里。胸口又是一阵剧痛,比刚才更甚,他想挣扎着起身,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帐幔上自己的影子,在油灯下晃得支离破碎——他知道,自己的时代,彻底过去了。那个曾经振臂一呼、数万义军响应的闯王高迎祥,如今成了没人在意的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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