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八根牛油大烛立在帐内四角,火焰烧得正旺,把整个营帐照得如同白昼,连帐壁上挂着的陕西舆图,都能看清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标记——那是义军与官军交战过的地方。洪承畴身着便服,正临窗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青釉瓷杯,杯身上绘着几枝淡墨梅花,是江南的样式。他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没有平日在战场上的肃杀,反倒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像是见了老朋友一般:“闯王,病体刚愈,就劳你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帐里备了热茶,你且坐,住的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高迎祥不答,径直走到桌前坐下,目光如炬,像是要把洪承畴的心思看穿:“洪督师,你我都是带兵打仗的人,不必说这些虚话。有话直说便可,我高迎祥虽不是什么君子,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用不着绕弯子。”
洪承畴笑了笑,也不恼,亲自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铜壶,给高迎祥倒了杯热茶。茶水是刚泡的祁门红茶,茶汤红艳,热气袅袅,带着一股醇厚的香气。他把茶杯推到高迎祥面前,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坐下,烛火映着他的侧脸,把他眼底的纹路都照得清晰:“闯王是爽快人,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打仗,是为了‘活下去’——不光是你我能活下去,是这陕西的百姓能活下去,是这大明朝的江山,能活下去。”
“江山?”高迎祥嗤笑一声,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杯沿,语气里满是嘲讽,“洪督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要为朱家的江山着想。可我高迎祥,不过是个朝廷钦点的反贼,江山姓朱还是姓李,姓赵还是姓王,与我何干?我只知道,当年若不是朝廷赋税太重,地主剥削太狠,陕西大旱时官府不管不顾,我也不会拉起这支队伍,更不会落得个‘反贼’的名声。”
“非也。”洪承畴摇了摇头,走到烛火旁,火光映着他眼底的忧色,那忧色像是积了许久的墨,浓得化不开,“闯王,你我立场不同,可你我都生在这片黄土上,都见过百姓的苦。你可知,你营中流民为何走?不是因为他们忘恩负义,是因为丰收了,地里有粮了,他们能活下去了。可你想过没有,这丰收,能保多久?”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像是被帐外的夜色压得变了调,“去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地;今年天公作美,才算有了点收成,可明年呢?后年呢?官府的赋税一分不减,地主的地租一文不低,就算今年收了麦,等到交完赋税、地租,百姓手里还能剩下多少?一旦再遇灾年,颗粒无收,这些百姓,还不是要再拿起刀枪,跟着别人厮杀?这不是内乱,是‘死循环’——今日你我杀得你死我活,明日灾荒一来,新的义军还会起来,新的流民还会遍野,永远没有尽头。”
高迎祥的手指微微一顿,摩挲杯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出身农家,祖上三代都是种地的,最懂百姓的苦。这些年南征北战,从陕西打到河南,从河南打到四川,见惯了饿殍遍地,见惯了妻离子散,也盼着有一日能让弟兄们安稳度日,能让百姓们有口饭吃,可他从未想过,这“安稳”竟如此脆弱,像风中的烛火,一吹就灭。
“再说关外。”洪承畴的声音又起,这次带着几分急迫,像是怕高迎祥听不进去,“闯王这些年被困在关内,只知陕西内乱,可知道辽东的事?皇太极去年绕道蒙古,避开山海关,直逼北京城下,京畿震动,连崇祯爷都亲自登城督战;今年开春,他又在义州筑城,步步紧逼锦州,大有一举拿下辽东之势。大明的兵力,一半在关内剿匪,一半在关外御敌,两头吃力,像是个被扯住双臂的壮汉,动弹不得。若再这么耗下去,关内的乱贼剿不完,关外的鞑子打进来,到时候,别说你我,这天下的百姓,不管是种地的、经商的,还是当官的、当兵的,都要沦为鞑子的奴隶,任人宰割,连说一句‘我是汉人’的资格,都没有!”
“鞑子?”高迎祥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了白。他是汉人,虽反朝廷,却从未想过要让异族入主中原。当年他在边地当兵时,就听过鞑子烧杀抢掠的恶行,那些关于“屠城”的传闻,那些被鞑子掳走的百姓的惨叫,至今想来,仍让他心头发寒,牙根发痒。
洪承畴见他神色微动,知道话说到了点子上,又上前一步,与高迎祥隔着一张桌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闯王,你我是对手,打了这么多年,手上都沾着对方弟兄的血,这笔账,这辈子都算不清。可你我也是汉人,流着一样的血,踩着一样的土。今日你我厮杀,是‘内斗’,斗来斗去,都是汉人杀汉人,便宜的是关外的鞑子;若鞑子进来,那便是‘亡国’,国亡了,家就没了,你我就算打赢了对方,也不过是亡国奴,到时候,连死都不能死得痛快。内斗尚可和解,亡国,便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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