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刚刚停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湿漉漉的水汽。法租界边缘一家新开张不久的咖啡馆,临街的玻璃窗上还挂着细密的水珠,将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模糊成晃动的光影。
茯苓坐在靠窗的卡座里,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咖啡。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浅灰色旗袍,外搭一件米白色针织开衫,看起来就像一位在等朋友的女学生,安静而寻常。但她的目光,却偶尔会不着痕迹地扫过窗外,留意着街角的动静。
约定的时间刚到,李舟的身影便出现在咖啡馆门口。他没有打伞,深蓝色的中山装肩头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深色。他推门而入,目光在店内一扫,便径直向茯苓走来。他的步伐沉稳,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姜小姐。”李舟在茯苓对面坐下,声音低沉,带着雨后的微凉。
“李队长。”茯苓微微颔首,示意侍者过来。
李舟点了一杯黑咖啡,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侍者离开后,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咖啡馆里留声机播放的舒缓爵士乐,在空气中流淌。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这种半公开的场合见面,但气氛却与以往有些不同。少了些公事公办的疏离和试探,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经历过生死考验后的某种默契与沉重。
咖啡很快送了上来,李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滚烫的黑色液体,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那苦涩的味道正合他此刻的心境。
他放下杯子,没有看茯苓,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湿漉漉的街道,仿佛在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看向茯苓,眼神复杂。
“最近……风声很紧。”李舟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林至海像条疯狗,到处乱咬。日本人那边,影佐祯昭的动作也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狠。我们的人,折了几个。”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茯苓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着的痛楚和愤怒。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插话。
李舟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将一直放在脚边的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公文包提起来,放在桌上,推到了茯苓面前。
“这个,给你。”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茯苓看了一眼那个半旧的公文包,又看向李舟,眼中带着询问。
“打开看看。”李舟示意道。
茯苓依言打开公文包。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用软布包裹的长方形硬物。她解开布包,一把崭新锃亮、线条流畅的美制柯尔特M1911A1手枪,静静地躺在那里。枪身泛着冰冷的蓝黑色光泽,旁边整齐地排列着几个装满子弹的备用弹夹,还有一小盒保养枪械的油和通条。
这是一把在这个时代堪称精良的防身武器,尤其是对于身处敌后的特工而言,更是难得的宝贝。军统内部配发的多为驳壳枪或更老旧的型号,这种美制新手枪数量稀少,通常只配发给高级别官员或执行特殊任务的精英。
茯苓抬起头,看向李舟,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解和探究。这份礼物,太重了,也太过私人化。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上下级之间工作配发的范畴。
李舟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拿着吧,防身用。以后……行动的时候,量力而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话语很简单,甚至有些生硬。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关怀。但就是这平淡无奇的几句话,却像重锤一样,敲在茯苓的心上。
“量力而行……活着最重要……”
这哪里是一个上司对下属的命令或提醒?这分明是一个经历过无数生死、看惯了牺牲的战友,对另一个可能踏上同样不归路的同伴,最朴素、也最真挚的嘱托和……保护。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知道你的能力非凡,我知道你或许能创造奇迹。但我更知道,刀头舔血,常在河边走,没有谁能永远幸运。我希望你,在任何时候,都把保全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
这份赠礼,和这几句话,彻底打破了他们之间那层由组织纪律、身份猜疑和利益交换构筑的脆弱壁垒。这是一种基于共同经历、基于对彼此能力和为人的认可、基于对残酷环境的共同认知,而建立起来的、超越世俗关系的信任与关怀。
茯苓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枪身,那坚硬的触感,却让她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温暖。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李舟,郑重地说道:
“谢谢。我会的。”她顿了顿,补充了三个字,声音很轻,却同样有力,“你也是。”
“你也是。”
简单的三个字,包含了同样的嘱托,同样的关切,同样的认可。这是一种平等的、战友之间的回应。
李舟听到这三个字,紧绷的脸部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又喝了一大口,仿佛要将那复杂的情绪连同咖啡的苦涩一起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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