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松涛,如一头无形的巨兽,呼啸着掠过崖边那棵虬枝盘错的百年老樟树。
枝叶簌簌,如泣如诉,惊起几只栖息的山雀,扑棱着翅膀仓皇地投入迷蒙的雾气深处。
林炊正蹲在溪边一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上杀鱼。
溪水清冽,潺潺流过她的脚踝,带着山涧特有的凉意。
一条银亮的溪鱼在她手中奋力扑腾了两下,鳞片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如金箔的光,随即,那点生命力便迅速消散,没了动静。
她食指熟练地扣住鱼鳃,拇指稳稳抵住冰凉的鱼腹,指尖捏着的薄石片利落一划,一剜,再一挑,整套剔出内脏的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像是身体的自然韵律,早已重复了千百遍。
猩红的内脏混着暗色的血丝被溪水瞬间卷走,引来几尾机敏的小鱼啄食。
清澈的水流带着几片边缘泛黄的落叶,在她沾着湿泥的脚边打了个旋儿,又匆匆忙忙,头也不回地奔向山谷更幽深之处。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褂子,袖口已经起了毛边,线头蜷缩着。
裤脚高高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线条紧实,沾着几点干涸的泥浆和细小的草屑。
乌黑浓密的长发,用一根自己打磨光滑的木簪随意在脑后挽了个髻,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光洁的额角和修长的脖颈上。
山里的日头毒辣,她整日在外奔波,皮肤却奇怪地保持着一种近乎瓷质的白皙,只在挺翘的鼻尖和微微凹陷的锁骨处,沁出细密晶莹的汗珠,像晨露挂在初绽的白茶花瓣上。
“小炊啊——”
一个苍老、带着山涧雾气般湿润沙哑的声音,从身后竹林小径的方向传来。
“鱼肚子里的苦胆可仔细别弄破了,昨儿个蹲在房梁上那只老馋鬼,念叨了半宿想吃口清炖鱼,哈喇子都快滴到祖师爷像上了。”
林炊头也没回,目光仍专注在手中的鱼上,应了声:“知道了,师傅。”声音清凌凌的,像这脚下的溪水。
她将处理好的鱼在流动的溪水中仔细漂洗,指腹擦过鱼腹内侧的黏膜,确保不留一丝血污。
水波荡漾,映出她低垂的眉眼——那是一双过于沉静的黑眸,瞳仁很大,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山泉水,波澜不兴,不像寻常十七八岁姑娘该有的灵动或羞涩,反而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看透了什么的淡然,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
她师傅是个须发皆白、身形干瘦的老头,姓李,村里人都叫他李老道。
其实也不算真正的受箓道士,就是年轻时不知从哪儿学了些阴阳八卦、五行遁甲,还会两手请神送鬼的通灵本事,在这闭塞的山村里,便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能人”。
林炊这一身辨识山精鬼怪、与之打交道的能力,都是他手把手、连吓唬带安抚地教出来的。
不过,这通灵的本事,对林炊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值得夸耀的天赋,反倒像个与生俱来、甩不掉的累赘。
自打有记忆起,她的世界就是“双重”的。
山间饿死的野鬼拖着半透明的身子在林中茫然游荡,迷路的孤魂蹲在十字路口捂着脸呜呜哭泣,还有些依附在老树、怪石上的精怪,总爱在月华最盛的夜晚现出模糊的原形,对着月亮吞吐气息。
起初,她也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蜷在李老道散发着烟草和草药混合气味的怀里瑟瑟发抖。
后来,见得多了,又被李老道带着,用一把炒豆、半块糍粑去“安抚”那些并无实质恶意的灵体,她便也慢慢习惯了。
甚至,还得像如今这样,时不时给那些馋嘴的、或是与她“相熟”的鬼魂精怪弄点吃的,不然它们就围着她嗡嗡叨叨,像夏日里赶不走的蚊蚋,扰得她没法安心干活。
李老道常捋着他那撮稀疏的山羊胡,用一种半是感慨半是认命的语气对她说:“你这娃儿,命格奇特得很呐。
是天生的通灵体,万里无一,是老天爷赏你这碗‘阴间饭’。
可偏生,又带了个‘漏财’的格局,财帛宫破损,有财留不住,富不过三日。嘿,这辈子注定了是个伺候‘鬼神’的穷光蛋。”
林炊对此深以为然。
她住的这地方叫青雾山,山高林密,层峦叠嶂,终年雾气缭绕,交通闭塞得往上数三代都没几个外人敢轻易踏进来。
李老道捡她回来的时候,她裹在一块破得露出棉絮的蓝布襁褓里,被放在山脚那片野林子里,见到他时还冲着他笑。
李老道心一软,把她抱了回来,用米汤一口一口喂活了。
这些年,师徒俩就相依为命,住在山腰这间名为“青雾观”的破旧道观里。
道观是李老道的师祖传下来的,墙皮剥落得厉害,大片大片露出里面夯实的黄泥,屋顶的瓦片常年漏雨,每逢下雨天,观里就得叮叮当当地摆满所有能接水的盆盆罐罐。
生活全靠李老道偶尔下山,给山脚下青雾村的村民看看宅基地的风水、选个黄道吉日,或者驱赶些不成气候的小邪祟,赚点零碎钱。再加上林炊跟着山里的鸟兽、以及那些有时比人还讲义气的“老鬼”们学的本事——挖野菜、采野果、辨识草药、捕鱼捉虾,这才勉强糊口,饿不死,也绝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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