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减,雷声渐息,但电光仍不时闪烁,将慌乱的人群照得面色惨白。
从文渊阁到西苑的路上,轿马匆匆,官员们顾不得仪容体统,有的甚至徒步奔跑,生怕去晚了半步,便在护驾之事上落了下乘,失了圣心。
严邵庆搀扶着祖父严嵩,随着人流涌向西苑。禁卫军显然也得到了西苑火起的消息,正一队队匆忙向皇城方向集结。甲胄铿锵,脚步杂乱,更添几分紧张气氛。
众人将至西苑,已见浓烟混合着水汽升腾,火势似乎并未完全控制住,宫门内外,一片混乱。
此时太监、宫女、禁军士兵乱作一团,提桶的、端盆的、传递沙土者络绎不绝,吆喝声、哭喊声、泼水声交织声声入耳,看似忙忙碌碌的,实则效率低下。
提桶泼水救火简直就杯水车薪,反不如这冰冷的冬雨落下,倒比那零星泼洒的水桶更有用处。
严嵩、徐阶、李本等阁部重臣赶到,连声疾呼护驾、陛下何在,声音在嘈杂中显得焦急万分。
正当此时,一道身影倏地从严邵庆眼前飞过,冲破雨幕,不顾一切地扑向刚被众人簇拥着、刚从万寿宫转移至安全地带、惊魂未定的嘉靖皇帝而去。
待严邵庆仔细辨认,竟是一年未见,以青词邀宠而骤得升迁的礼部右侍郎,嘉靖道长的新红人,袁炜。
袁炜一身官袍已顾不得被雨水泥泞沾染得不成样子,官帽歪斜,一路狂奔。
也不知道是跑的太急了,还是刻意为之,脚下竟恰到好处地一个踉跄,顺势地就滚到嘉靖道长的面前,溅起一片泥浆。
袁炜也不起身,就势在泥泞中连连叩首,放声悲呼,涕泪交加,其声凄切感人:
“陛下!陛下!天佑吾皇!天佑吾皇啊!见到陛下圣体安康,臣……臣就是即刻死了,也心安了!陛下万乘之尊,自有百灵护佑,雷霆亦不敢伤!此乃朝廷之幸,天下之幸,万民之幸啊!陛下——!”
远处的严邵庆除了握草也无话可说,一年不见,这袁炜还是如此“赤诚”!
袁炜这一番做派,行云流水,情感饱满,将忠臣孝子之态演绎得淋漓尽致,瞬间吸引了全场目光。不少随后赶来的官员见状,神色各异,有鄙夷其谄媚过甚者,亦有暗悔自己动作慢了一步,未能抢得这头彩者。
严邵庆扶着严嵩同徐阶、李本三位阁老此刻方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御前,见状脸色都有些不太自然。
严嵩率先整肃衣冠,领着众臣躬身下拜:“臣等救驾来迟,令陛下受惊,罪该万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道长身着道袍,此时发髻略显松散,脸色苍白,显然也受惊不小。目光扫过跪满一地的臣子,尤其在泥水里表演得正投入的袁炜身上停留了一瞬,似是受用,又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漠然。
嘉靖摆了摆手:“朕无恙。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黄锦、吕芳连忙将嘉靖帝小心翼翼地搀扶簇拥着送往附近较为完好的玉熙宫暂歇。
自西苑事变后,宫禁安全已成头等大事。此番万寿宫遭雷击起火,更是震动朝野。六部尚书、侍郎等官员闻讯陆续赶来,纷纷表忠问安,玉熙宫外很快围满了忧心忡忡的臣子。
严邵庆扶着严嵩跟随嘉靖的步伐移步玉熙宫。
嘉靖被吕芳、黄锦扶在软榻上,玉熙宫的宫女奉上热茶定神。
司礼监众人、内阁阁老、六部九卿们面色凝重环伺在嘉靖左右,其余官员则屏息静气,肃立殿外廊下,不敢高声。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殿外雨声淅沥,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救火呼喝声。
嘉靖帝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盏参茶,却并未饮用。
嘉靖似乎还没有从雷击万寿宫中缓过神来,目光放空,望着殿外依旧阴沉的天空,以及那不时闪过的电光,脸上没了往日的深沉难测,反倒透出一种罕见的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朕不明白!
嘉靖修道多年,自诩沟通天人,希冀长生,对天象变异尤为敏感。今日之事,对他道心冲击之大,远超外人想象。
嘉靖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开口,声音虽不高,却能够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个人的耳中:
“朕自安陆承嗣大统,御极天下,至今三十有五载矣……虽不敢比尧舜禹汤,然亦未尝有一日懈怠朝政,启用贤臣,垂拱而治。即便潜修玄道,亦未尝一刻忘却天下黎庶。”
说着,嘉靖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几分难以理解的委屈:
“朕之一日,不过三餐,粥米佐以咸菜而已。一年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宫中用度,一减再减。而今,朕即将知天命之年,过完年便五十了。躬奉皇考皇妣,以孝治天下……朕,自问并无亏德失政之处……”
说到这,嘉靖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目光扫视着殿内诸臣要向他们寻求一个答案:
“然则,今日……何故矣?何故雷电竟击朕之万寿宫?何故天火降于朕之清修之地?莫非……朕真的身负劫数?若真有劫数,应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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