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安排妥当后,嘉靖心中却难以平静,反倒生出几分罕有的感慨。
久居深宫,喜怒早已修炼得不形于色,更少与人这般推心置腹地交谈。或许是因为严邵庆年纪尚轻,眼神清澈,尚未被朝堂的浊气浸透,才让道长不自觉卸下心防,多说了几句。
纵使严邵庆所言句句在理,方略可行,推倒重来,终究是没有魄力和勇气,已不是今日道长可为了。
先是邵元节仙逝,如今连陶仲文也时日无多……天师一个接一个地逝去,谁也逃不脱生老病死。
嘉靖修道的道心,难免也生出一丝裂隙与惘然。
自己还能有几载春秋?
推倒重来看似简单,但是一场需要耗时十数年、倾轧争斗的大工程。嘉靖等不起了。即便心中再认同,也只能小范围的试试,修修补补。
道长有他的顾虑,自古新帝登基,今日所谋种种,又能留存几分?
若被一纸诏书轻易废黜,后世史笔如刀,岂非坐实了道长晚年昏聩、所行皆荒唐的骂名?
届时纵已身入陵寝,恐怕也难逃后世讥评,宋朝的历史就摆在那里,嘉靖太了解。
“唉……”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被氤氲的檀香吞没。
这时,吕芳悄步走了进来。
见御案上的茶已凉透,便无声地撤下,重新煮水、烫盏。
盐政开源之事,也就这样吧……也达到了嘉靖的预期。
开源之后,便是节流。
鄢懋卿此番押解回京的三百万两白银已入户部,另有二百万两充盈了内帑,看似是一笔巨款,可嘉靖心里那本账算得清清楚楚。
这点银子,也支撑不了多久。
而大明朝最大的支出在何处?
无非是边饷、宗藩俸禄……这其中最让嘉靖如鲠在喉、却又动不得、说不得的,便是他老朱家那些日益庞大的宗亲。
大明享国已有二百载,老朱家的子孙早已枝繁叶茂。
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一代代生息,仅登记在玉牒之上的,如果在算上郡主、县主、郡君、乡君等女眷,就已逼近三万之数。这些人不耕不织,不纳粮不当差,全指望着朝廷奉养。
亲王岁禄万石,郡王两千石,依品级递减,可架不住人多势众啊!
往年国库空虚,尚能拖着、欠着,地方官府也能搪塞敷衍。
可如今银子刚入库,风声早就传遍了天下。那些就藩在外的王爷、散居各地的宗室,恐怕请饷、清欠、催补的奏本,已在进京的路上了。
嘉靖看了一眼垂首恭立的严邵庆,话到了嘴边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小严爱卿,你对宗藩俸禄之事,有何看法?”
严邵庆能有什么看法?
盐政这个马蜂窝已然捅了,若再对宗藩事务指手画脚……那老严家恐怕真得收拾细软,准备滚回江西老家颐养天年了。
盐政改制虽难,终究是朝廷之事,触动的是盐商、官吏的利益。
可宗藩俸禄,却是彻头彻尾的老朱家的事,牵动的是嘉靖自己的血脉宗亲、叔伯兄弟、子侄甥舅……
宗禄之弊,如何解决?
无非是裁撤、削减、限制袭封与生育。可这些话,能说吗?
况且,李春芳入阁后主持修订《宗藩条例》,这本就是留给李阁老的政绩工程与棘手难题。这趟浑水,自己何必去蹚?
道长方才还叮嘱:多看,多想,少说。
这等容易得罪全天下宗室的脏活,自然该留给李阁老。
可陛下既然垂问,又不能避而不答。
严邵庆低下头,想起一则在后世广为流传的寓言。故事虽老套,却正因其简单直白,往往能触动人心,眼下正好能用。
“陛下,臣年少识浅,于宗藩此等关乎国本的大事……实在不敢妄言。只是臣也隐约觉得,宗室俸禄犹如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眼下朝廷尚可勉力维持,可若放任自流,只怕再过数十年,即便竭尽天下岁入,也未必填得满这道鸿沟。”
这话说得委婉,却精准地戳中了嘉靖内心最深的隐忧。
“陛下,臣曾听过一则外邦轶闻,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说是天竺之地,有位术士立下大功,国王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术士言道:他不要金银珠宝,只需国王在棋盘上放米。第一个格子放一粒,第二个格子放两粒,第三个格子放四粒……每一个格子放的米,都是前一个格子的两倍,如此直到放满棋盘所有格子为止。”
“后来呢?这国王答应了?”
嘉靖似乎有了点兴趣。
“答应了。”
“这个国王,最后怕是付不起这笔赏赐了吧?”
嘉靖的聪明果然不是盖的,严邵庆适时送上一记含蓄的马屁。
“陛下圣明,一语中的。只是……臣当时也疑惑,区区一个棋盘,能有多少格子?竟能让一国之主也无法承受?”
嘉靖转向一旁。“吕芳,取个棋盘来。”
很快,一名小太监捧着一方棋盘躬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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