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刻薄。有几个学童忍不住笑出声，但看到林夫子从堂内走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明远的脸色白了白，但背脊挺得更直：“三叔，圣人有云：‘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家母所得每一文钱，都是辛劳所得，正符合‘以其道得之’。反倒是有些人，自己不事生产，却对辛勤劳作之人横加指责——不知这又是否符合圣人教诲？”
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引用《论语》恰到好处，连林夫子都微微点头。
苏老三被噎了一下，折扇也不摇了，脸色沉下来：“好一张利嘴！不愧是读书人！可你别忘了，你姓苏！你娘这么折腾，丢的是苏家的脸！”
“苏家的脸面，”明远直视着三叔的眼睛，“不是靠贬低自家人撑起来的。家母凭本事养活我们兄妹四人，供我读书，让我能堂堂正正坐在这里——我以为，这才是给苏家长脸。”
他顿了顿，声音更坚定：“至于三叔说的商贾低贱……学生不敢苟同。若无商贾，货不通流，民何以富？国何以强？就连圣人周游列国，车马粮草，哪一样离得开银钱？若按三叔的说法，圣人岂不是也‘与民争利’了？”
“你——”苏老三气得手指发抖，“你强词夺理！”
“学生只是据理力争。”明远不卑不亢，“三叔若是觉得学生说得不对，大可指教。但若只是无端指责家母……请恕学生不能接受。”
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学童都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平日温文尔雅的苏明远，竟有如此锋芒。
林夫子此时缓步走来，先看了苏老三一眼：“苏秀才，此处是学堂，莫要惊扰学子。”
苏老三连忙躬身：“夫子见谅，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林夫子打断他，语气平和但带着威严，“明远母亲之事，老夫略知一二。一个妇人，丈夫早逝，独自抚养四个子女，不偷不抢，凭手艺谋生——老夫以为，这非但不丢人，反而值得敬佩。”
他转向明远，眼中满是赞许：“明远，你方才说‘奉养母亲，抚育弟妹，是人伦大义’，说得很好。读书不是为了清高自许，而是为了明理修身，进而齐家治国。连家都养不好，谈何治国？”
这话分量极重。苏老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拱了拱手：“夫子教训的是，晚生……先告辞了。”
他转身匆匆离去，背影狼狈。
林夫子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又对明远温言道：“你母亲不容易，你要好好读书，莫负她一片苦心。”
“学生谨记。”明远深深一揖。
这场风波很快传开了。
放学时，明远收拾书袋，有几个平日不怎么说话的学童凑过来。
“明远，你三叔真过分。”孙秀才的儿子孙文瑾小声说，“我爹说过，凭本事吃饭，不分贵贱。”
陈胖子也挠挠头：“那个……我之前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你娘做的肉脯，我爹买过，确实好吃。”
明远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地点头：“多谢。”
回家的路上，秋风吹过街道，卷起几片落叶。明远走得很慢，脑子里回响着今天的事。
三叔的刻薄，夫子的赞许，同窗的态度变化……像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过。
走到家门口时，他听见院子里传来熟悉的声响——刀切在案板上的笃笃声，炭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李嫂爽朗的笑话：
“东家您瞧，这批蜜汁的色泽多好！跟琥珀似的！”
“赵嫂子这手越来越巧了，撒粉撒得真匀！”
明远推开院门。院子里，三个烤架烟气袅袅，肉香混着桂花香扑面而来。苏知娴正站在案板前调腌料，苏语棠在旁边帮忙递罐子。李嫂和赵桂枝在烤架间忙碌，静姝带着妞妞在井边洗菜，明轩则在搬炭——虽然累得小脸通红，但干劲十足。
“远儿回来了？”苏知娴抬头，脸上带着笑，“正好，栗子糕刚蒸好，你先尝一块。”
她从蒸笼里夹出一块热腾腾的栗子糕，金黄色的糕体上点缀着蜜枣和桂花，冒着诱人的热气。
明远接过，咬了一口。栗子的绵甜混着桂花的清香在口中化开，温热的，软糯的，一直暖到心里。
“好吃吗？”苏知娴问。
“好吃。”明远点头，看着母亲被烟火熏得微红的脸，忽然说，“娘，今天三叔去学堂了。”
院子里的声音静了一瞬。
苏知娴放下手里的罐子：“他说什么了？”
明远把经过说了一遍。说到自己反驳三叔时，李嫂忍不住拍手：“说得好！明远少爷有骨气！”
赵桂枝也小声说：“东家，您教出来的孩子，真出息。”
苏知娴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远儿，你做得对。咱们凭本事吃饭，不偷不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走到明远面前，替他理了理衣襟：“记住，读书不是为了高人一等，是为了明事理，辨是非，将来能做有用的人。你三叔那些话，是酸话，是偏见，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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