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黎明比中原晚,寅正才见东方泛起蟹壳青。永明醒来时,身侧毡褥犹暖,却空了。他披衣出帐,见塞娅立在药王山西崖,晨风猎猎,吹得她发辫飞扬,像一杆白幡。
她手里攥着一小片酥油灯罩,铜胎银边,映出她苍白的脸。永明走近,才看见灯罩里盛着半盏暗红——不是灯油,是血。
“怎么了?”
“吐的。”塞娅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笑,“一早起来,心里翻江倒海,还以为昨晚的糌粑坏了。”
永明接过灯罩,指尖沾了一点,凑到鼻下——铁腥里夹着酸苦。他心口猛地一跳,不是惊,是喜,却又不敢喜。
“月信迟了多久?”
“整二十一天。”塞娅抬眼,眸子里映着将亮未亮的天,“北境落下的寒症,我以为再不会来了。”
永明握住她腕子,指腹按在关尺,脉如走珠,滑而有力。他不懂医,可把过战马受胎的脉,竟和人一样,活泼泼地撞指。
他忽然单膝跪下,额头抵在她小腹,那里还平坦,却像藏着整个雪域的春雷。
“塞娅,”他声音哑得厉害,“给我一个孩子,也给这高原一个明天。”
布达拉宫背后有座小寺,名叫“策墨林”,主供白拉姆女神,藏人求子皆往。天未大亮,永明已牵着塞娅的手,沿转经路磕长头而去。
石阶三千,一步一叩。塞娅把半颗石榴坠子含在嘴里,用牙轻轻咬着,像咬着北境最后一颗子弹——疼,却踏实。
殿内酥油灯海一样深。白拉姆女神面如满月,怀抱婴孩,膝下堆满哈达与铜钱。永明献上一盏纯金灯,又解下腰间最后一枚火镰——那是他十五岁第一次随圣祖西征时的战利品——轻轻放在女神足前。
塞娅合掌,用蒙语低语:
“若能保住这团火,我愿此生再不上战场。”
出殿时,朝阳正升,金顶与雪山同时亮起。永明背对她蹲下:“上来,我背你下山。”
“三千台阶呢。”
“正好一步一步把咱们的孩子量给天地看。”
回京急报在当日午后飞到。驿马口鼻溅血,却只为带来一句话:
——“皇太子妃有孕,速归。”
永明捏着折子,指节发白。塞娅坐在卡垫上看他,像看一只困兽。
“你该回去。”
“我回去,你怎么办?”
“高原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她抚着小腹,声音轻得像风转经幡,“可孩子得认祖归宗。”
永明猛地抬头,眼底血丝纵横:“那就一起认!我请旨,在拉萨设驻藏大臣行辕,兼理藏蒙互市。你以侧妃身份留驻,孩子生在布达拉宫脚下,天生带着佛光,谁敢说不?”
塞娅笑了,笑意却碎在嘴角:“侧妃?永明,我可是在北境跟你拜过天地的。”
她起身,从箱底取出那副铁甲——当年她女扮男装,随他冲锋时穿的。甲胄内衬,心口处缝着一块月白绸,上面用血写了他俩的名字,已经发褐。
“若我随你回京,就要脱去战甲,换上霞帔;可若我留在西藏,就要脱去夫妻名分,做你档案里的‘侧室’。”
“塞娅……”
“别急,”她按住他唇,“我还没说完。”
她拔出短刀,划破指尖,血珠滴在毡毯,像一粒粒朱砂。
“我,博尔济吉特·塞娅,以雪山为证,盐湖为盟——”
“孩子可以姓爱新觉罗,也可以姓博尔济吉特,但他必须记住,他的第一声啼哭是在海拔三千七百米的空气里,看见的是布达拉宫的金顶,不是紫禁城的朱墙。”
永明沉默良久,忽地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那便折中——”
“我回京,面陈皇阿玛,请设‘西陲行省’,以你为宣慰使,世袭罔替。孩子出生,双名双牒:一个入玉牒,一个入蒙旗;一个祭太庙,一个祭敖包。”
他单膝跪地,执她手,像当年在盐湖边立誓那样。
“塞娅,你给我七个月;七个月后,我带圣旨与凤冠回来,让你穿着铠甲出嫁,让全西藏的喇嘛吹唢呐,让天山与昆仑同时作证。”
夜里,塞娅开始害喜,吐得昏天黑地。永明用铜盆接住,一手拍她背,一手念《准提咒》。
老喇嘛次仁送来酥油拌糌粑,里面掺了雪莲花粉,说能安胎。塞娅吃了两口,又吐,却坚持把剩下的捏成小团,摆在窗台,让月光晒成糌粑干。
“留着,”她笑,“等孩子长牙,给他磨牙。”
永明数着日子,在墙上画正字。第七日,他启程回京。
送别在拉萨河畔。塞娅穿一件宽大藏袍,腰际早显形,却用哈达松松系住。她不能骑马,就站在牛皮船头,手里转着经筒。
永明上马,又下马,反复三次,最后把脸贴在她小腹,听那还没成形的胎心。
“乖乖,”他对着肚子说,“护好你额吉,等我回来。”
塞娅抚过他鬓角,那里已生了几根白发,像雪落在黑夜。
“去吧,”她轻声,“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最高的地方,替你守着西藏,也守着我们的孩子。”
马蹄声远,尘土散尽。
塞娅独自回到药王山崖,把那片沾血的灯罩埋进石缝,上面压一块玛尼石,刻了六字真言。
风掠过,五色幡猎猎作响,像替她说了一句——
“此生长相守,天地共为证。”
她低头,小腹微隆,像藏着一枚小小的太阳。
那一刻,西藏的风忽然温柔起来,带着酥油、檀木与远山的雪味,轻轻拂过她的脸。
塞娅闭眼,双手合十。
——孩子,你听见了吗?
那是你阿玛的马蹄声,正一路奔向紫禁城,为你去讨一个堂堂正正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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