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三敲,坤宁宫檐角风灯被雪片撞得“沙沙”响,像无数白蛾扑火。
自并蒂梅移来,整十日,皇后咳血未止,寝殿药味浓得化不开。今夜却忽然精神,命人扶坐,披一件素狐膝衣,执烛剪剔灯,只说要“静一静”。
宫人尽退,唯留掌灯女官阿吾。
铜漏“叮”一声,午正已到,外头忽传“慈宁宫罚跪第六日”——雪玲捧枝,仍跪殿阶,纹丝未动。雪积两寸,小人儿成一尊白瓷偶。
皇后以帕掩唇,低低咳两声,眸光却落在案上乌木托盘里:
——一截风干并蒂梅枝,断面凝着暗红冰珠,像粒朱砂痣。
那是魏紫寅夜冒雪送来,附一句老佛爷原话:
“花养得活,是她的福;养不活,是她的劫。”
皇后指尖轻触那梅,忽然笑了一下,极淡,似雪里绽裂的春信。
“阿吾,”她唤,“取素绢、丹砂,本宫要写折子。”
阿吾惊住:“娘娘身子——”
“去。”声音轻,却不容拒。
片刻,小案铺陈:素绢一寸雪,丹砂一点星。
皇后挽袖,以笔醮咳出之血,掺丹砂,字字如梅:
【坤宁宫臣妾乌拉那拉氏,稽首顿首,上言
——伏惟老佛爷陛下慈鉴】
一行写罢,唇色已褪。她不停,续道:
“昔年陛下赐妾并蒂梅,曰‘花开偕老’。今花折于童手,实妾福薄,非童之罪。
童乃先皇血脉,年方六龄,未谙规矩,却谙慈悲。
妾闻:佛割肉喂鹰,舍身救鸽;今雪玲舍枝救蝶,一念仁心,与佛同体。
妾病入膏肓,恐难永日。若老佛爷必罚,愿以妾余生余年,代跪慈宁;
乞赦雪玲,使妾得于黄泉之下,存一丸含笑之丹。
若花有灵,亦当再发并蒂,以报慈恩。
臣妾不胜惶恐,伏待慈裁。】
末笔落,血已尽,绢上唯余暗褐痕迹,像枯梅烙印。
皇后折好,以一缕青丝自封,递与阿吾:
“即刻,慈宁宫。不必声张,只交魏紫。”
阿吾含泪领命,披斗篷冲入雪幕。
……
慈宁宫偏殿,铜炉火旺。
老佛爷未寝,手捻一串沉水楠木珠,听窗外雪压枯枝。
魏紫掀帘进,捧上一方素绢,低声道:“坤宁宫密折。”
老佛爷展绢,借灯而读。
读到“愿以妾余生余年,代跪慈宁”,指尖微顿;
读到“存一丸含笑之丹”,阖眼良久。
殿内檀香似也凝住,火盆“噼啪”一声,爆起星红。
魏紫屏息,忽听老佛爷轻问:
“那丫头,还跪着?”
“是。午正起,雪已没踝。”
“坤宁宫那边?”
“娘娘今夜咳血三回,医官暗嘱……备后事。”
老佛爷沉默,珠串在掌心一颗颗转,似数尽杀伐与慈悲。
半晌,她起身,取过架上白狐大氅,淡淡吩咐:
“备灯,去坤宁宫。
再传话——
让雪玲起来,回自己屋里换干衣裳。
告诉她:
花折了,可以再开;
人若折了,
祖母心里,会留一辈子朱砂痣。”
魏紫领命,匆匆欲退,又被唤住。
老佛爷背身而立,声音低哑,却似雪夜钟声:
“并蒂梅枝,不必再移回。
留给她——
让她明年亲手栽,亲手让它再开。
花开之日,
来慈宁宫,
给哀家……
也给她皇祖母,
磕一个头,叫一声‘祖母’。”
……
雪仍飞,却忽然小了。
慈宁宫朱门大开,两列宫灯如星河倒泻。
小阿吾跪在阶前,捧折过顶,泪凝冰珠。
魏紫撑伞而出,俯身扶起她,亦扶起雪玲。
小人儿膝盖僵直,被左右架起,怀里仍死死抱那截断枝。
她抬头,见祖母的灯远远迤逦而来,金光映雪,像一条慈悲的河。
雪玲眨掉睫毛上冰花,轻声问:
“魏嬷嬷……
祖母……
是不是也哭了?”
魏紫没有回答,只把一件白狐裘裹住她,拢得紧紧。
风雪中,谁也没看见——
老佛爷行至殿门,手扶金鸠杖,仰头望一眼坤宁宫方向,
一滴浊泪,滚过皱纹,
落在雪里,
瞬间结成第二粒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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