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将来会去市里当工人，过上那种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捧着铁饭碗吃商品粮的体面日子。
那她呢？如果找不到工作，那这辈子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头，最好的结局，大概就是嫁给二哥在部队的哪个战友，从此围着灶台和孩子打转。
她爹总觉得她和陈安关系挺好，可实际上，两人之间那点微薄的情谊，早就被越拉越大的差距磨得差不多了。。
张红英忘不了陈大牛下葬那天，全村人都红着眼圈，她娘王桂香一边抹泪一边念叨：“可怜的大牛兄弟，为了救咱家铁蛋，把命都搭进去了……”
当她望着陈安哭得浑身打颤的瘦小身影，听着孙月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胸腔里翻涌的，竟不是对好友爸爸骤然离世的悲痛。
反倒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还有悄悄浮起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欢喜，只因为陈安失去了父亲。
这念头刚一冒头，张红英既恐慌又羞耻。她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疼得眼眶发酸，依然拦不住那点卑劣的心思。
明明陈安是她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陈大牛更是为了救她侄子铁蛋，才把命丢在了冰冷的河水里。
这些张红英都记着，可偏生对着陈安时，比起该有的感激而言，她心里更多的是嫉妒。
她喜欢的陈安，是那个刚逃荒到杨树坳，头发枯黄，饿得头大身子小，总在墙角眼巴巴瞅着她手里窝头的小可怜。
那时候，她还能把王桂香给的窝头分她小半块，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能泛起点当姐姐的优越感。
不是那个被孙月娘和陈大牛宠成了眼珠子里的宝，陈家捧在手心的独苗。
张红英作为陈安的好朋友，她知道陈安衣柜里有多少件新衣裳，哪件是供销社刚到的时兴样式。
知道她兜里总揣着水果糖，玻璃纸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眼晕，更清楚她一个月的零花钱，比自己攒一年的压岁钱还多。
可是，凭什么？
明明在陈安来之前，她和田宝，才是杨树坳女娃里最让人羡慕的。她们是家里唯一的闺女，能穿上新做的花裙子，不用捡哥哥姐姐穿旧的补丁衣裳。
过年能从娘手里接过两毛钱压岁钱，逢年过节，也能吃上几口肉，生病时还能喝上一碗红糖鸡蛋水。
虽然张红英五六岁时就得踮着脚给瘫痪在床的奶奶擦身喂饭，有时奶奶没忍住，秽物溅在衣服上，她也只能抿着嘴，悄悄走到灶房用水搓洗。
田宝七八岁就被大人推进了那终年烟熏火燎的厨房。她得踩着吱呀作响的小板凳，踮着脚跟灶膛里乱窜的火星较劲，柴火噼啪溅出的火星子烫在胳膊上，也只能咬着牙往灶膛里添柴。
她们两手上的水泡从来没断过，刚结了层薄痂，转天烧火、揉面时不小心蹭破了，脓血混着汗水浸进去，疼得钻心。
就这么着，破了结痂，结了又磨破，反反复复没个完。到后来，两只手都裹着层厚厚的茧子，摸上去硬邦邦的。
手上层层叠叠的伤痕换回来的，不过是几句轻飘飘的夸赞。
“你们两家的丫头，真是懂事勤快，小小年纪就顶用得很。”
“瞧这俩闺女，眼里有活手脚麻利，比小子还能扛事呢。”
“将来谁家娶了去，准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媳妇，真是养得好啊。
虽然女人们不仅要承担做饭、做家务的琐事，还要下地干农活；而男人们呢，干完农活回到家就能歇着，家里的肉蛋也总要先紧着男人吃，女人们只能吃些剩下的……可农村，向来都是这样的啊。
女娃子打生下来，就该围着锅台转。烧火做饭、缝补浆洗是本分，弟弟妹妹哭了要哄，侄子侄女闹了要带，大了就得跟着下地干农活。到了年纪，就被爹娘寻个婆家，换一笔彩礼，给哥哥弟弟娶媳妇用。一辈辈的女娃，都这么过下来的。
王桂香是这样过来的，田宝她娘也是这样熬过来的，村里的女人都是那么过来的。她和田宝，自然也逃不开这命数。至少比起母亲们当年吃的苦，她们还能上学，还能吃肉，幸福太多了。
直到陈安的到来，给张红英开了扇窗，让她看见另一个世界。
原来女孩子可以不用天不亮就爬起来喂猪、烧火，不用放学就扎进厨房跟锅碗瓢盆较劲，更不用顶着日头下地薅草。原来鸡蛋、桃酥这些金贵吃食，女孩子也能敞开了吃，不用等着哥哥弟弟吃完了才敢动筷子。
从那以后，她和田宝就再也不是村里女娃羡慕的对象了。陈安才是。
“你看陈安那辫子，扎得多花哨，还有那发卡，亮闪闪的！”
“听说陈大牛给她买了铁皮青蛙，上了弦能跳半院子呢！”
“啧啧，孙月娘命真好，不用下地干活，还能穿新衣裳……”
人人都羡慕陈安母女，人人也都嫉妒陈安母女。
她们想不通，孙月娘那样“不下蛋的母鸡”，陈安那样的“赔钱货”，凭什么过上她们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以前陈安家穷的时候，大伙儿心里还能平衡点，见面时客气两句，转头就能跟家里人说：“陈家那日子，还不如咱呢。”
可自从陈大牛进了食品厂当工人，一切都变了。他手里有了钱，供销社里那些天南地北的新鲜玩意儿，只要陈安母女多瞅两眼，过不了几天，准会安安稳稳地摆在陈家的桌上。
村里不是没有心思活络的。张红英就撞见过，东头的林寡妇，借着送菜的由头，在陈家门口跟陈大牛说了半天话，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
还有几个没出嫁的大姑娘，路过陈家时总爱放慢脚步，眼睛直往院里瞟。她们比起孙月娘，可是有能生儿子的肚子。
可陈大牛呢？一概不理。他眼里心里，好像就只有孙月娘和陈安母女俩。
“你说陈大牛是不是傻？”张红英记得有天晚上，娘王桂香一边纳鞋底，一边恨恨地跟爹念叨。
“放着那么多能生儿子的不选，偏守着孙月娘那只不下蛋的鸡，还把个丫头片子宠上天，将来老了都没人摔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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