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的工作组刚在东边公社查了两个大队，西边的通知单就已经发了下来，连偏远山区的村干部都攥着账本连夜核对，生怕被这股风卷进去。杨树坳大队只是这场清查里的小小一角。
清查侵占知青补贴的风自然也吹到了红旗公社。马强正坐在公社会议室的主位上开会，面前摊着新一年的工作计划表，声音洪亮地跟干部们部署：“年后头一桩事就是抓春播春耕，各大队赶紧把缺的种子、化肥数报上来……”
可转天一早，公社办公楼的铁门刚拉开，两名戴棉帽的工作组人员就站在了门口。不到半个钟头，一张盖着县工作组红章的“暂停工作，配合调查”纸条，就牢牢贴在了马强办公室的木门中央
马勇是在县委会的新年生产工作会议上听见消息的，手里的钢笔“咔嗒”一声砸在桌上，笔帽滚出去老远。
散会时他没跟任何人搭话，裹紧军大衣闷头往家走：这几年凭着自己在割委会的面子，马强的五个孩子全安排进了厂里当工人，顿顿有粮、月月有钱，一家老小早过上了顶好的日子，怎么就偏偏盯着知青那点补贴钱？这不是糊涂，是猪油蒙了心！
可火气还没消，老母亲就拄着拐杖找上门了。老太太坐在炕沿上，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老大啊，娘不糊涂，知道强子犯了浑，可你不能不管他啊！你十五岁就去当兵，那么多年，家里的几亩地谁替你种？你爹后来瘫在炕上，谁端屎端尿伺候到闭眼？都是你弟弟啊！现在他要栽跟头了，你要是不伸手拉一把，娘这心里……”
马勇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原本到了嘴边的“自作自受”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喉结滚了滚，重重叹出一口气，伸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大衣往肩上一裹，声音沉得发哑：“娘，您别再说了，我去捞他，还不成么！”
他抄起车钥匙往外走，二八大杠自行车蹬得飞快，直奔城郊那处青砖小院。
院门没锁，马勇一推就开。陶娇娇穿着件素色棉袄，正坐在廊下择菜，见了他也没半分惊讶，只抬手擦了擦手上的水：“马主任来了，元书记在里头等着呢。”说着便引着他往书房走。
书房里元正清坐在红木椅上没起身，只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手里还翻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那正是前些天宋珊珊寄给王玮的，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赵黑的罪证。
马勇刚在椅子上坐定，没急着放低姿态，先抬手掸了掸军大衣上的灰，指尖刚要碰到茶杯，元正清却先开了口，声音慢悠悠的，目光还黏在笔记本上：“知青办的事闹得太大了，底下乡镇的知青凑在一起递材料，听说都有人往市里跑了，上头怕是要派人下来，马主任应该知道这里头的轻重吧？”
“轻重我自然清楚。”马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今天来，是想跟元书记通个气。我弟弟马强在红旗公社待了八年，春播时天不亮就带头下地查墒情，秋收时顶着大太阳帮社员抢收玉米。
去年修水库，他为了赶工期，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了腿，裹着纱布还在工地上盯了半个月。就连公社那条通县城的土路，也是他跑了三趟县里、找了两次交通局，才申请到经费铺的砂石。”
“他这人是有点急脾气，有时候办事考虑不周全，显得糊涂，但干实事的心思没歪，对公社的老百姓也没亏过。这次知青补贴的事，我知道闹得大，但或许里头有没查清的细节，未必是他故意犯浑，说不定是底下人办事出了岔子，连累了他。”
“马主任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元正清在笔记本上轻轻敲了敲“正好我也有个事，想跟马主任问问情况。
之前赵满仓倒了，底下有群众往县里递举报信，说黑市上有人借着他的势头，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买卖。”
说着，他把笔记本往马勇面前一推：“这里头记的，都是群众反映的线索，我让人去核实了几桩，十有八九是真的。之前那个被击毙的胡四，有人说就是个小喽啰，撑死了算个跑腿的，真正的大鱼还藏在后面。马主任在松县待得久，见的世面也多，你怎么看这事？”
元正清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茶，杯盖碰撞杯沿的“当啷”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马勇知道元正清哪是问他“怎么看”，分明是给了他一道选择题：一边是赵黑那边每月定期上供的丰厚收益。一边是老母亲哭红的眼睛，是马强那条可能保不住的命。
他闭了闭眼，钱没了，只要他还在割委会主任的位子上，总有机会再赚。可弟弟没了，老母亲那把年纪，怕是撑不住要跟着走。
现在要紧的是马强贪的那两千多知青补贴，要是没人兜着，真查下去，都够吃枪子的了！
马勇深吸一口气，喉结狠狠滚了两圈，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才压下那股子心疼，伸手将笔记本往元正清那边推了推。声音嘶哑：“元书记，我倒听底下人说，这黑市的真正头目赵黑，早就被盯上了，公安已经布了网，估计很快就能抓捕归案。您看这事儿……是不是该顺藤摸瓜，把根子拔了？”
元正清这才放下搪瓷杯，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他抬眼看向马勇，目光里的锐利淡了些，语气也缓和下来：“马主任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我也看了材料，马强也就是知情不报，私下里沾了点底下人递的小便宜，没真往深了掺和。”
“只要他能把底下人贪的那些补贴款追回来，一分不少交上去，再自己写份深刻检讨，好好反省反省，这事啊，也就过去了。”
马勇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起身拱了拱手，腰杆比来时弯了半分：“元书记，我这就回去跟马强说，让他明天一早就来县里认错。”
元正清没起身，只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语气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不用急，先把赵黑的事处理干净。老太太年纪大了，别让她跟着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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