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沈墨换上一身素雅的青衿长衫,既不失礼数,也不显过分谄媚,在胡掌柜的引领下,前往那座幽静的别业。一路上,他心中念头飞转,将可能遇到的情况和对策都细细推演了一遍。
别业门前,依旧是那位眼神锐利的老管家值守。他见到沈墨,目光如实质般在他身上扫过,带着审视与评估,片刻后,才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未多言。
踏入庭院,只见假山玲珑,曲径通幽,几丛翠竹掩映着精致的亭台。与沈府那种富丽堂皇的商贾之气不同,这里更多了几分清雅与内敛,也透露出主人不凡的品味与身份。
在庭院深处的凉亭中,沈墨见到了那位“贵人”。
他依旧穿着昨日的月白长衫,正背对着沈墨,俯身看着石桌上的一幅残局,手指间拈着一枚黑子,沉吟未落。晨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更添几分超然物外的气质。
胡掌柜连忙上前,躬身禀报:“贵人,沈家二公子沈墨到了。”
那贵人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仿佛那局棋比身后的沈墨更有吸引力。
沈墨也不急躁,静静立于亭外,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对方的背影,以及石桌上的棋局。那并非寻常的象棋或围棋,而是一副罕见的“大明九边舆图棋”,棋子代表着各方势力,盘面错综复杂,杀机四伏。
亭内一时寂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半晌,那贵人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沈墨?听说你最近在扬州,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盐引、盐价、盐场……手段频出,连赵德昌那条地头蛇,都在你手上吃了亏。”
他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沈墨微微躬身,不卑不亢:“贵人谬赞。小子不过是恪守本分,维护家业,些许微末伎俩,不敢当‘手段’二字。至于赵家,商业竞争,互有胜负,亦是常事。”
“哦?恪守本分?”贵人终于转过身来,清雅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那你可知,你这‘恪守本分’,搅动了多少人的利益?又引起了多少人的注意?”
他的目光落在沈墨脸上,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沈墨坦然与之对视:“商场如战场,不进则退。沈家若只知‘恪守’,恐怕早已被吞得骨头都不剩。至于引人注意……小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至于他人如何想,非小子所能左右。”
“好一个但求问心无愧!”贵人轻笑一声,踱步走出凉亭,来到沈墨面前,“那你可知,我是谁?为何要见你?”
“小子不知贵人具体名讳,但观气度,必是京中显贵。”沈墨从容道,“贵人召见,想必不是只为考校小子几句。”
“聪明。”贵人赞许地点点头,却并未表明身份,而是指了指凉亭内的棋局,“会下这‘九边棋’吗?”
“略知一二。”
“来看看。”贵人率先走回亭中。
沈墨跟上,目光落在棋盘上。只见代表“后金”的黑棋气势汹汹,已突破边墙,侵入腹地;代表“大明官军”的白棋左支右绌,疲于奔命;而代表“流寇”的灰棋则在腹地四处点火,混乱不堪。棋局岌岌可危。
“此局,白棋该如何解?”贵人随意问道,仿佛真的只是在探讨棋艺。
沈墨心知,这绝非简单的棋局问答,而是对他眼界、格局乃至立场的试探。他凝视棋盘片刻,沉声道:“此局,白棋内部调度失灵,边军缺饷,内地空虚,流寇滋生。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已难挽回。”
“哦?依你之见,当如何?”
“当弃子!”沈墨语出惊人,手指点在几处被黑棋和灰棋重重包围的孤棋上,“这几处,已成死地,投入再多兵力钱粮,亦是徒耗国力,不如壮士断腕,主动放弃,收缩防线。”
贵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放弃疆土?此乃妄言!”
“非是放弃,而是战略转移。”沈墨语气坚定,“将节省下的兵力、钱粮,用于巩固核心腹地,清剿内患(流寇),同时,遴选精锐,组建新军,更新军械,稳固几处关键隘口。对内,需整顿吏治,劝课农桑,安抚流民,开源节流;对外,或可效仿唐宋旧事,以贸易羁縻,暂缓其锋,争取时间。”
他这番话,融合了后世的一些战略思想,在这个时代听来,无疑是惊世骇俗的。放弃部分疆土?组建新军?贸易羁縻?
贵人久久不语,只是看着沈墨,目光深邃,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的盐商之子。凉亭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你可知,你这番言论,若传扬出去,便是大逆不道,足够你沈家满门抄斩!”
压力如山般袭来!
胡掌柜在一旁听得腿肚子都在打颤,冷汗涔涔。
沈墨却面色不变,反而迎上对方的目光:“小子所言,是基于棋局推演,亦是基于如今大明内外交困之现状。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若只因言语不顺耳便要治罪,那与掩耳盗铃何异?况且,小子相信,贵人既然垂询,想要的,绝非是阿谀奉承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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