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隆昌号总号的气氛比前两日更加诡异。钱友仁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坐在书房里，面前的早点一口未动。昨日下午沈墨等人前往乌鸦屿，随后漕运衙门官船出动，消息早已传回，他已知晓“海阎罗”留守人手被擒，货物被起获。这本该是个好消息，但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墨掌柜到！”门外传来通报声。
钱友仁如同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站起身，脸上挤出近乎谄媚的笑容迎上去：“墨掌柜！您可算回来了！昨日之事，多亏您力挽狂澜，雷霆手段！钱某感激不尽！”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沈墨的脸色。
沈墨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微微颔首：“钱主事客气了，分内之事。”他径直走到椅前坐下，赵虎默然立于其身后，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只是，‘海阎罗’此番损失不小，以他们睚眦必报的性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沈墨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钱友仁脸上，“接下来，他们的报复只怕会更加疯狂和隐蔽。钱主事还需早作打算。”
钱友仁脸上的笑容僵住，冷汗又开始往外冒：“那……那依墨掌柜之见，该如何是好？”他现在是完全没了主意，只能依赖沈墨。
沈墨却不直接回答，端起丫鬟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问道：“钱主事与那‘海阎罗’打交道也不是一日两日，对他们背后的关系网，可曾了解？比如，他们在三江口，除了隆昌号，是否还有其他落脚点？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定期联络的人物？”
他问得轻描淡写，钱友仁的心却猛地一沉。墨掌柜这话……是在打听“海阎罗”的底细，还是意有所指，指向了那条更隐秘的线？
“这个……钱某与他们也多是货物银钱往来，对其内部不甚了解啊。”钱友仁支吾着，试图搪塞。
“哦？”沈墨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眼神陡然锐利起来，“钱主事，事到如今，还要有所保留吗？‘海阎罗’此次目标明确，行动迅猛，若非早有预谋，岂能如此？你若连对手的根底都摸不清，叫我如何帮你？”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千斤重压：“还是说，钱主事知道些什么，却不敢说，或者……不能说？”
钱友仁被沈墨的目光逼视得无所遁形，肥硕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感觉对方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他想起暗仓被袭，想起铁盒已落入对方之手，想起自己如今岌岌可危的处境……再隐瞒下去，恐怕真的死路一条！
“墨……墨掌柜明鉴！”钱友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带着哭腔道，“钱某确实……确实还知道一些。那‘海阎罗’在三江口，除了与我隆昌号交易，似乎……似乎还与漕运衙门内的某些人，有所勾连！”
沈墨眼神微动，与赵虎交换了一个眼色。果然牵扯到了漕运衙门！
“说下去。”沈墨语气不变。
“具体是谁，钱某也不甚清楚，只是……只是偶尔听‘海阎罗’那边的人提起，说什么‘漕司里的朋友会行方便’……而且，他们有几批夹带的私货，确实是在某些特定巡检时段，畅通无阻……”钱友仁哆哆嗦嗦地说道，不敢有丝毫隐瞒，“还有……还有就是，他们似乎对衙门里胡巡检的动向，颇为关注……”
胡巡检？沈墨想起昨日在乌鸦屿见到的那位面容冷峻的巡检官。是他？还是他身边的人？
“除了衙门，还有呢？”沈墨继续追问，“可曾听过‘船锚’之类的说法？或者见过类似的记号？”
“船锚？”钱友仁茫然地抬起头，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没……没听说过。记号……好像也没有特别的印象。”
沈墨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不似作伪。看来，钱友仁对那更深层的船家势力，确实知之甚少，或者说，对方隐藏得太好，连钱友仁这个级别的代理人都未能直接接触。
“起来吧。”沈墨语气稍缓，“钱主事能坦诚相告，便是好的开始。如今我们同在一条船上，唯有同心协力，方能渡过此劫。”
钱友仁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爬起来，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和眼角的泪：“是是是，钱某一定唯墨掌柜马首是瞻！”
“当务之急，是稳住隆昌号的生意，同时加强戒备，防止‘海阎罗’狗急跳墙。”沈墨开始部署，“生意上的事，钱主事比我熟悉，还需你亲自坐镇弹压，绝不能让广源号之流趁虚而入。安全方面，我会让赵护卫挑选一些可靠人手，协助你加强总号和重要仓库的防卫。”
他将“协助”二字咬得稍重，钱友仁立刻明白，这是要在他身边安插人手监控了。但他此刻哪敢反对，只能连连称是。
“另外，”沈墨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漕运衙门那边，既然‘海阎罗’可能与其内部有所勾连，我们也不能不防。胡巡检那边，我自会设法接触试探。钱主事近日也需留意衙门那边的风向，有任何异常，立刻报我知晓。”
“明白！明白！”钱友仁忙不迭应下。
沈墨不再多言，带着赵虎离开了隆昌号。
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赵虎低声道：“公子，钱胖子的话，可信几分？”
“七分吧。”沈墨淡淡道，“关于漕运衙门的部分，他没必要撒谎，这反而可能给他自己带来麻烦。至于船锚……他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就是恐惧到了极点，不敢说。”
“那我们现在……”
“两条腿走路。”沈墨目光深邃，“一方面，利用钱胖子稳住隆昌号，引蛇出洞，看看‘海阎罗’和那可能的衙门内鬼下一步动作。另一方面，我们要主动去会会那位胡巡检了。”
他抬头看了看漕运衙门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潭水越来越浑，但也意味着，隐藏在水底的大鱼，快要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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