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了整整半日,黑烟如柱,直插云霄。海水蒸腾起呛人的油腥与焦木味,破碎的船板、浮尸、杂物,在渐息的火苗间载沉载浮。水师战船穿梭其间,打捞伤员,清理残骸,封锁海域。岛屿西岸的石堡已在登陆水师攻克下易主,“海巢”最后的抵抗零星而绝望,很快便告熄灭。
“鬼愁屿”这座海上匪窟,终于被彻底拔除。但肃清残敌、清点缴获的官兵们,脸上却无多少喜色。此役虽胜,代价不菲,数艘战船受损严重,伤亡亦重。而最大的战果——“海先生”及其核心秘密,竟似随着“海蛇号”一同焚入了烈焰深海。
登莱水师郑船长与浙江水师援军将领,会同观墨,在临时清理出的石堡议事厅内紧急磋商。气氛凝重。
“火场核心温度极高,且有未燃尽油脂漂浮,极难靠近。‘海蛇号’龙骨已断,沉入深水,打捞辨认需时极长,且……”观墨臂上裹着绷带,声音沙哑,“且难以确认‘海先生’是否确在船上。彼辈狡诈,或有替身。”
郑船长面色沉郁:“海上寻踪,贵在神速。此番布局良久,合围已成,仍被其走脱首脑,我等皆有责。”他手指重重敲在粗糙的海图上,“南方……闽海,粤海,乃至南洋诸番。此人经营海上多年,根系盘错,岂无其他隐匿巢穴、后路安排?一旦纵其潜入远洋,再想擒获,无异大海捞针。”
另一将领皱眉道:“我军鏖战方歇,船只人员皆需修整补给。南方海域非我水师常巡之地,贸然深入,恐补给不继,亦易生变。是否先禀报沈大人,由朝廷协调闽粤水师协查?”
观墨却摇头,眼中血丝密布,却闪着执着的光:“来不及层层呈报。‘海先生’此番断尾求生,必如惊弓之鸟,全力远遁。每耽搁一刻,他便多一分生机。我愿亲率快船数艘,精干人手,即刻南追!”
郑船长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庞,又看看海图上那片广袤的蔚蓝,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老夫拨你两艘‘海鹞级’快船,再配熟悉闽粤水道的斥候老手。补给可从沿途卫所紧急调取。记住,寻踪为主,不可孤军冒进。一有确凿线索,立刻通报!”
“遵命!”观墨抱拳,转身便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几乎与此同时,那条低矮的梭形小艇,正如同一条贴着水皮飞射的鱼,悄无声息地滑过一座座荒岛礁盘的阴影。艇上三人皆换上了不起眼的灰褐色水靠。“海先生”已除去华服,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瘦而略显苍白的面容,眼角皱纹细密,唯有一双眼睛,仍似深潭,不起波澜。
操舵的是个沉默黝黑的汉子,手法极其老练,总能在涌浪与礁石间找到最平稳迅捷的路径。警戒的则是个精悍青年,眼神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海天交汇处。
“主公,按眼下速度,入夜前可至‘黑鲨滩’。那里有我们早年埋下的一处补给点,另有备好的小船。”青年低声汇报。
“海先生”——或许此刻该称呼他的本名“沧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南方水天相接的迷蒙之处,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海蛇’殉火,岛上儿郎尽殁。二十年心血,一朝焚尽。”
青年与操舵汉子皆身躯微震,不敢接话。
“然种子未绝,薪火仍可传。”沧溟继续道,语调无喜无悲,“南洋‘三屿’旧港,吕宋的‘林’家,暹罗的‘那’王府……总还有几分香火情面,几处可暂避风雨的屋檐。大海无主,今日失之,未必他日不能复得。”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玉、色泽暗沉、刻有奇异涡纹的令牌,轻轻摩挲。“只是,沈墨……还有他背后那位年轻的皇帝,既已盯上海上这条线,便不会轻易罢休。往后的路,更需隐匿行藏,另辟蹊径了。”
小艇破开细浪,向着南方更深处驶去。身后,“鬼愁屿”的余烬黑烟,已渐渐融入海平面上的暮霭,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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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直总督行辕,沈墨接到了“鬼愁屿”大捷与“海先生”疑似脱逃的详细战报。他独自在书房中,对着巨大的沿海舆图,默立了许久。
烛火跳跃,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上,微微晃动。
“断尾求生,火海障目,南向潜行……”沈墨低声重复着战报中的关键词,手指从“鬼愁屿”一路向南,划过闽海,掠过粤省漫长的海岸线,最终停在标注着“南洋诸番”的浩瀚海域上。
“好一招壁虎断尾。弃车保帅,壮士断腕,这份决断,非常人能有。”沈墨眼中并无多少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冷静。“‘海先生’……沧溟先生,你选择向南,而非向东遁入外洋深处,说明你仍有依托,仍有未尽之棋。南洋华商众多,势力交错,正是藏身并图谋再起的绝佳之地。”
他走回书案前,铺开信笺,提笔蘸墨。
第一封信,是发给福建巡抚及水师提督的紧急协查文书,附上“海先生”可能之形貌特征(虽未必准确)及船只描述,请其严密关注南下可疑船只,尤其是试图与南洋商船接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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