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的湿热雨季迟迟未至,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化名“吴文石”的吴先生,已在帕里安区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唐人客栈住了小半月。他像一滴水,融入了这里嘈杂而充满活力的华人社会。白日里,他或在码头帮人写写算算,或与往来商贩闲聊,打听些市价行情、船期风向;入夜后,则流连于几家口碑复杂的赌馆与酒肆,听水手、浪人、掮客们在高谈阔论与醉后失言中,透露出零碎的信息。
“广源隆”号抵达后便卸了货,如今停在较偏僻的码头进行“检修”,船员多散在岸上消遣。吴先生通过赌桌上“偶然”的输赢,结识了船上一位郁郁不得志的二副。几顿黄汤下肚,二副牢骚渐多:“……船上来了个‘瘟神’,姓林,架子大得很,连船长都让着他。带了三个人,神神秘秘锁在舱里,不知捣鼓什么。这趟买卖也邪性,明明该去占城,临时改道来吕宋,到了又不急着装新货,倒像在等什么人……”
“姓林?”吴先生状若无意地添酒,“可是闽南的林家?听说南洋林氏,家大业大。”
“不像做生意的林家人。”二副摇头,压低声音,“倒像是……落了难的贵人,那股子劲儿还在。前两日还有人找上门,鬼鬼祟祟的,看打扮像是本地混血儿(指华人与土着的混血后代),跟船长和那姓林的密谈了半天。之后,‘老海鳗’那伙人就常往船上跑。”
“老海鳗?”
“嗨,本地一伙专接‘湿活’的亡命徒,认钱不认人。”二副打了个酒嗝,“我看啊,这趟水浑得很,老子拿了这趟赏钱,还是早点寻个由头下船算了……”
吴先生默默记下。姓林,携带心腹,接触本地势力,雇佣亡命徒……这些碎片,逐渐拼凑出一个隐匿于马尼拉华人区阴影下的逃亡者轮廓。他还探听到,陈商人最近确实在为一位“北来贵客”张罗船只和特殊货物,但口风极紧。
获取这些消息代价不菲。吴先生带来的活动经费,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出去,换回各种或真或假的情报。他小心甄别,将确信度高的通过客栈后院一只随商船往返的信鸽,以密语传回国内。信鸽往返一次需近月,时效堪忧,但他必须确保消息渠道绝对安全。
这日傍晚,吴先生收到一个意外的邀约。邀约来自一位自称姓“许”的华商,在帕里安区经营香料与漆器,背景模糊,据说与北大年的华人势力有旧。邀约地点在一家由西班牙混血儿开设的、颇为幽静的咖啡馆。
许商人年约五旬,面容和气,眼神却透着商海沉浮的锐利。“吴先生近日似在寻人?”寒暄过后,许商人开门见山,“可是寻一位从北边来、气度不凡的林姓客人?”
吴先生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许老板说笑了,在下做些小本买卖,顺道为家乡亲友打听一二故旧下落罢了。”
许商人微微一笑,抿了口黑苦的咖啡:“明人不说暗话。马尼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动静,瞒不过有心人。那位林客人,行事虽隐秘,但既要用人用船,便难免留下痕迹。陈某不才,恰与‘老海鳗’有些旧识,也听陈老板提过几句。”
吴先生知道对方是地头蛇,消息灵通,便也不再完全遮掩:“许老板既知在下心意,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许商人放下杯子,“只是那位林客人所求不小,所谋甚深,恐非池中之物。他近日除了联络‘老海鳗’,似也在通过陈老板,试图接触旧港林家与暹罗方面的人。许某在北大年有些朋友,恰好与暹罗那王府采办有些往来。若吴先生只是想‘找到’他,许某或可略尽绵力;但若……”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吴先生,“若别有‘公干’,许某一介商贾,只求平安财路,却是爱莫能助了。”
这话说得圆滑。既展示了消息渠道和潜在帮助,又划清了界限,避免卷入过深。
吴先生沉吟片刻:“在下确受友人所托,务必‘找到’这位林先生,有要事相商。若能得许老板相助,查明其确切落脚处及近日动向,感激不尽,必有厚报。至于其他,绝不牵连许老板。”
许商人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满意。“林客人谨慎,行踪不定。但他既想接触旧港林家,或可从此处着手。旧港林家在马尼拉的商栈管事林九郎,是个关键人物。林客人若想搭线,必会设法见他。许某可安排耳目,留意林九郎近日会否有异常会面。不过,西夷官府近来对华人聚集也有所留意,甲必丹手下亦非全然可靠,行事需万分小心。”
“多谢许老板提醒。”吴先生拱手,“不知需要多少‘茶水钱’?”
“吴先生爽快。”许商人报了个数,又补充道,“此事成与不成,许某只收一次。但消息传递,或有延迟。另外,最近马尼拉湾外,似有不明船只游弋,不像商船,倒像……战船。有传言说是荷兰红毛夷的探子,西夷正紧张得很。局势若变,许多事情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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