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的奏疏以六百里加急驰送京师。几乎与此同时,数艘从月港启航、载着闽地特产的商船,也乘着南风驶向了波涛更深处。其中一艘不起眼的福船上,除了压舱的瓷器与茶叶,还有一份特殊的“货物”——几个沉默寡言、眼神精悍的汉子,为首的正是化名“林远澜”的沧溟。
船舱内,油灯昏黄。沧溟对面坐着一位年约四旬、面皮白净、穿着苏绸长衫的商人,乃是旧港林家派驻吕宋的侄少爷林九郎的心腹管事,姓胡。
“林先生,我家九少爷的意思很明白。”胡管事声音平稳,“林家在南洋百年基业,讲的是和气生财,广结善缘。先生非常人,际遇坎坷,我家主事长辈甚为惋惜。旧港那边传了话,若先生只是暂避风雨,求个安身立命之所,林家名下岛屿、商铺,可供先生栖身,一应用度,林家亦可支应,保先生衣食无忧,做个富家翁,安稳度日。”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沧溟毫无波澜的脸色,继续道:“然,若先生仍有意于海上事业,欲重整旗鼓……林家虽有些微力量,却也有诸多顾忌。南洋如今,西夷(西班牙)、红毛夷(荷兰)虎视眈眈,土王苏丹各怀心思,便是华人之间,也非铁板一块。助先生重起炉灶,风险太大,恐非家族之福。”
这是婉拒,也是试探。林家愿意提供庇护,但不愿深度卷入沧溟的复仇或复兴计划。
沧溟静静听完,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划过一道水痕。“胡管事,请转告九少爷及贵家主事长辈,林某此番落难,承蒙不弃,允诺庇护,此恩铭记。”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沉凝气势,“林某确有些未了之事,非为个人恩怨。海疆汹汹,非独林某一人之感。西夷东来,红毛踵至,其志岂在区区商利?彼等船坚炮利,渐成气候。今日占吕宋,明日或窥台澎,后日焉知不犯闽粤?我辈若只知偏安求全,埋头货殖,恐异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目光转向舷窗外漆黑的海面:“林家雄踞旧港,控扼巽他海峡(今印尼爪哇岛与苏门答腊岛之间),货通东西,富甲一方。然树大招风,西夷、红毛,乃至后来者,岂会永容他人酣睡卧榻之旁?林某不才,于海事、船务、夷情稍有所知,麾下亦有些敢战之儿郎。所求者,非与林家争利,实愿觅一立足之地,联结四方志同者,为华人留一分海上喘息之余地,也为林家,多一道屏藩。”
这番话,半是剖析利害,半是展示价值。沧溟清楚,对林家这样的巨商而言,纯粹的同情或义气靠不住,唯有切实的利益与共同的威胁,才能打动他们。
胡管事沉吟不语。沧溟所说,并非没有道理。林家近年来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摩擦日益增多,西班牙人也对华商财富垂涎三尺。家族内部,对于是继续低调赚钱,还是增强自身武装力量以图自保,也有争论。眼前这位“林先生”,虽落魄,但其见识、胆略、残存的势力,或许……真是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至少,将他放在外围,作为一道缓冲或预警,未必是坏事。
“先生所言,事关重大,非小人所能决断。”胡管事语气缓和了些,“小人必当一字不漏,回禀九少爷及旧港家主。在得到明确答复前,先生可先随船往旧港安置。沿途及抵达后,一应起居,自有安排,必不让先生受委屈。只是……”他加重语气,“万望先生在此期间,稍安勿躁,莫要再有多余动作,以免节外生枝,令林家难做。”
这便是统一的雏形了,至少是愿意进一步接触和观察。沧溟微微颔首:“理应如此。林某静候佳音。”
就在沧溟的船只驶向旧港的同时,沈墨的奏疏也摆在了紫禁城文渊阁的案头。几位阁老传阅之后,神色各异。奏疏中将盐政、海防、外夷威胁巧妙编织,既说明了东南局势的复杂,也凸显了沈墨面临的困难和其“勇于任事”的态度。请求扩大权限彻查盐务海防关联,以及加强台澎防务,看似合理,却隐含锋机。
“沈墨这是以退为进,将盐引滞压的球踢了回来,还顺势要权要钱。”次辅捋须道,“倒是好算计。”
“其所言盐课可能资寇,以及澎湖外番动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另一位阁老较为持重,“东南关乎漕运、财赋,若真生大乱,非同小可。”
首辅沉默良久,最终提笔在奏疏票拟(内阁处理意见)上写下:“该督所奏盐、海诸事,皆系实情。着其悉心处置,妥为安抚商民,严查奸蠹。澎湖等岛防务,准其咨会福建巡抚、水师提督,加强巡哨侦缉,务使残寇无所遁形,外番不得窥伺。所需权限,可视情宜,便宜行事。仍当以稳为主,勿启边衅。”
票拟送呈御览,皇帝朱批:“如拟。”算是给了沈墨一定程度上的支持和行动空间,但也加上了“以稳为主,勿启边衅”的紧箍咒。
批复传回杭州,沈墨心中稍定。有了这道旨意,他整顿盐务、加强台澎巡防便有了依据,朝中攻讦也可暂挡回去。他立刻行动起来,一方面继续推动盐务稽查,对那家苏州船行施加更大压力;另一方面,正式行文福建,要求其加强澎湖列岛及台湾海峡巡防,并派遣浙江水师人员“观摩协防”,实则将观摩的侦察力量更合法地投向那片海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东南的棋局,并非只有沈墨与沧溟两个棋手。
数日后,浙江按察使司紧急禀报:台州府黄岩县盐场,发生大规模灶户(煮盐的盐工)暴动,打伤了盐课司官吏,抢了官仓,据盐场而守,声称不堪盐商盘剥、官吏欺压,活不下去。几乎同时,福建漳州月港也传来消息,有海商纠集船民,围堵市舶司衙门,抗议稽查过严、税吏勒索,阻碍生计。
两处乱子,几乎同时爆发,且都指向盐政与海禁带来的民生压力。这绝非巧合。
沈墨接到急报,眼中寒光骤盛。对手的反击,来得又快又狠,直接点燃了底层民怨,将矛盾引向了他推行的政策。这背后若无高人指点、周密策划,绝不可能。
“好一招‘驱民为兵’!”沈墨冷笑。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开始。他不仅要应对海上的沧溟,朝中的暗箭,更要扑灭眼前这由对手精心点燃的、足以燎原的民变之火。盐场灶火与海上烽烟,在这一刻,交织成最灼人的烈焰,向着东南督臣沈墨,汹涌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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