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痣》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后来我活成了他的模样,他却哭着说爱的是最初那个鲜活的我。
沈先生第一次见我,是在戏园子的后台。我正为一点小事,和班主吵得面红耳赤,嗓音尖利,像把没开刃的刀,徒有架势,却割得自己生疼。他穿着熨帖的灰色长衫,就站在那堆凌乱的戏服箱子旁,安静地看着。等我吵完了,气喘吁吁地抹眼泪,他才走过来,递过一方素白的手帕,角上绣着小小的一个“沈”字。
“可惜了这副好嗓子,”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用来骂街,不如用来唱戏。”
我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班主那种司空见惯的鄙夷,也没有其他客人那种或轻佻或怜悯的神色,只是一种很淡的审视,像看一件蒙尘的瓷器。我忘了哭,也忘了恼,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班主赶忙凑过来打圆场:“沈先生,您别见怪,小梨子年纪小,不懂规矩,性子是野了点儿……”
他摆摆手,没让班主再说下去,只问我:“愿不愿意跟我学点规矩?不为别的,让你这嗓子,物尽其用。”
我那时十六岁,在戏班里是个人嫌狗厌的角色,空有几分脆亮的喉咙,却因性子太冲,总也唱不了正经营生。我知道沈知衡的名字,城里顶有学问的先生,家里藏着许多书,据说还留过洋。跟我,是云泥之别。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头。
跟着沈先生离开戏班,住进他那间四处是书、满是墨香和旧纸味道的宅子,是我人生第一个完整的转折。起初的日子,是极难熬的。他要我改掉的,何止是说话的腔调。
走路不能曳着脚,坐下不能晃着腿,吃饭不能出声,喝汤不能滴漏。一言不合就拔高嗓门的毛病,是首当其冲要戒掉的。他说,声音的力量,在于控制,不在于音量。他教我识文断字,从最简单的《三字经》开始,一笔一划,纠正我拿笔的姿势。我写得歪扭,他也不恼,只递过一张新纸,说:“重来。”
最磨人的是性情。我仍是那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受了委屈,或是觉得他哪个要求太过严苛,总要梗着脖子争辩几句。他也不与我吵,只静静听着,等我词穷了,才淡淡说一句:“娇嗔怨怒,除了显得你底气不足,别无用处。”
他书房里有幅字,是他自己写的:“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我起初不识得,他教我念了,又解释了意思。他说,人前的规矩好守,人后的规矩,才是真正的修养。他要我学的,是这种“慎独”的功夫。
我那时不懂这些大道理,只是怕他。怕他那种不怒自威的沉默,更怕看到他眼中偶尔闪过的一丝失望。我拼命地学,像蜕一层皮,把那个咋咋呼呼、浑身是刺的“小梨子”硬生生摁下去。我学会了用“您”字开头,用“请”字结尾,学会了走路时裙裾不动,微笑时唇角只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一年后的春天,我已经能在他待客时,安静地在一旁沏茶。滚水冲下去,茶叶舒展,白雾袅袅升起。我垂着眼,手腕稳定,注水入杯,七分满,不多不少。客人称赞:“沈先生这位女弟子,真是沉静端庄,有大家风范了。”
沈先生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却因为这一句称赞,心里翻涌起巨大的波澜。那是一种混杂着骄傲、心酸和迷茫的情绪。我好像,终于变成了他期望的样子。可镜子里那个眉目清淡、行止刻板的少女,陌生得让我自己心惊。那个会哭会笑、会吵会闹的鲜活灵魂,似乎被遗弃在了一年前那间嘈杂的戏班后台。
沈先生待我,始终是温和而疏离的。他教我的一切,如同匠人打磨一块璞玉,耐心,专注,却从不带多少温度。他夸我进步,也指出不足,语气永远平稳客观。我有时会偷偷看他伏案读书或写字的侧影,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心里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依恋和渴望。我渴望他能像看待一个“人”,而不是一件“作品”那样,看看我。
这种渴望,在我日益“规整”的外表下,无声地滋长,成了另一道更深的叛逆。
改变发生在第三年。我十九岁,已经能和他谈论一些诗词典故,甚至对时局也能发表几句不算幼稚的见解。那日,他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来访,是位姓陈的先生,性情豪迈,笑声爽朗。席间说起年轻时四处游历的趣事,沈先生的话也比平日多了些,脸上竟有了我从未见过的、轻松愉悦的神采。
陈先生忽然看向我,对沈先生说:“知衡,你这位学生,模样性情,倒有几分你当年的影子。只是你年轻时,虽也沉静,骨子里却还有股不肯服输的锐气,如今怎地把人家姑娘也教得这般……老气横秋?”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沈先生。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才缓缓道:“沉稳些,总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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