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哈哈一笑,不再多说。但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心湖,漾开层层涟漪。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不仅在学习他的规矩,更是在复制他的姿态,甚至是他那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略带暮气的沉静。我活成了他的一个倒影,一个剔除了他青春时代所有鲜活印记的、苍白的复刻本。
那天之后,我隐隐感到一种不安。我依旧循规蹈矩,但偶尔,会“失手”打翻一个茶杯,或是在读一首伤感的诗词时,让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我想看看,在我这具精心模仿的躯壳出现裂痕时,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默默递过手帕,或者扶起茶杯,说一句“小心碎片”,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探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有些绝望地想,或许他想要的,就是一个没有波澜、不会出错的影子。
事情的爆发,是在一个雨夜。他指给我读一本古籍,我因心神不宁,竟失手将几滴墨汁溅在了书页上。那本书是他极为珍爱的善本。我看着那团刺眼的墨迹,浑身冰凉,三年来建立起的全部镇定轰然倒塌。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认错补救,而是猛地抬起头,积压已久的情绪决了堤。
“先生!”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又变回了那种尖利的调子,“您是不是就想要一个木头人?一个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犯错、完全按照您的意愿行动的傀儡?”
我指着自己胸口,眼泪涌出来:“我不是小梨子了!那个会吵会闹、会鲜活地恨和爱的小梨子,被您亲手杀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是谁?是第二个沈知衡吗?可您看看我,我只是个十九岁的女子,我不是您!”
我吼完了,屋子里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我急促的喘息。我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等着他斥责我,等着他失望的眼神,甚至等着他让我离开。
沈知衡怔怔地看着我,脸上血色褪尽。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停滞了。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他眼眶一点点红了,里面有水光积聚,最终,一滴泪,就一滴,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衣领里。
他开口,声音是哑的,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破碎的痛楚:“是啊……我教你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我把我认为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你……”
他向前走了一步,隔着雨幕望着我,眼神里是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悲伤和……悔恨。
“可我没想到……我会这样想念……想念那个在后台,像野草一样鲜活、会哭会笑的你。”
“我爱上的,从来就是最初的那个你啊。”
雨声轰鸣。我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脚踝。整个世界,都在他这一句话里,颠倒了过来。
那晚之后,我和沈先生之间,那种严格的师徒名分,似乎模糊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事无巨细地规范我的一言一行。我们依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却常常陷入长久的沉默,看我的眼神,复杂得让我不敢深究。有怜惜,有悔意,还有一种我无法承受的、迟来的深情。
我并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反而被一种更深的茫然笼罩。我用了三年时间,跋山涉水,终于抵达了他曾经期望的彼岸,却发现他本人,早已离开了那里,正回望着我出发的原点。
那个雨夜,像一道分水岭。之前,我是他精心雕琢的作品;之后,我成了一个摆在他面前、无法收拾的残局。我们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
又过了半年,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平静地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我去书房向他辞行。他坐在窗边,午后的阳光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沉寂。他瘦了很多。
“先生,我走了。”我说。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没有问我去哪里,也没有挽留。只是看了很久,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去。最后,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也好。”
我向他行了最后一个弟子礼,转身走出这间住了三年多的宅子。门槛不高,我迈过去的时候,却觉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外面天大地大,秋风拂面,带着自由的凉意。我知道,我既回不到那个戏班子里莽撞的小梨子,也无法再安心做沈知衡期望的那个端庄影子。我用他教会我的冷静和坚韧,走出了他为我划定的人生。
只是,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我偶尔会停下脚步,看着橱窗玻璃上映出的那个身影——衣着素净,步履平稳,神情淡然——那里面,处处都是沈知衡留下的印记。我活成了他的模样,这是一个无法否认、也无法剥离的事实。
而他说他爱最初的那个我。那句话,是告白,也是判决。它像一颗痣,长在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不痛不痒,却永远提醒着我,我们之间,那场阴差阳错的熏陶与情陷,那场深入骨髓的错过与辜负。
秋风卷起几片落叶,在我脚边打旋。我继续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向一个没有他、却又无处不在是他的未来。熏陶太深,我早已不是我自己。而爱情,有时候来得太迟,迟得只够用来凭吊,那个被我们联手遗弃在时光里的、最初的鲜活灵魂。
“飘叶的最后,没有续上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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