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聚会后,一种莫名的空虚和烦躁攫住了我。我开始回避一些社交,对朋友圈的点赞也失去了往日的热情。那个坚固、饱满的“我”,好像被小方那个眼神戳了一个小孔,正在慢慢地、不可逆转地泄气。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毫无征兆的秋日下午。我因一项工作急需一份旧资料,只得回父母家寻找。在布满灰尘的旧书柜底层,我翻出了一摞蒙尘的硬皮本子——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日记。
出于一种复杂的好奇,我拍了拍灰尘,坐在地上,随手翻开一本。
想象中的“天才童年”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是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琐碎、幼稚甚至可笑的烦恼:“今天体育课踢球,我又最后一个被选入队伍,真丢脸。”“同桌小丽有新文具盒,比我那个铁皮的好看多了,真羡慕。”“数学只考了78分,怕爸爸骂,把卷子藏在了床底下。”
我一页页翻下去,像是走在一条通往陌生过去的隧道里。我看到一个因为口齿不清被同学嘲笑而躲在厕所里哭的胆小鬼;一个为了合群,勉强自己去看根本不喜欢的动画片的跟屁虫;一个在深夜因为担忧未来而偷偷写下“我是不是很没用”的迷茫少年。那些被我在成年后的叙事中刻意美化、忽略甚至篡改的卑微、尴尬、恐惧和脆弱,在这些发黄的纸页上,原形毕露。
没有任何铺垫,我就这样与那个真实、渺小、充满缺点的“我”迎面撞上。没有镁光灯,没有滤镜,只有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的笨拙踉跄。那个被我精心掩盖、用自大和自恋层层包裹起来的、渺小的内核,就这么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
我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待了很久。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豁然开朗的顿悟,只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羞耻感。原来,我一直在奋力逃离的,就是这个真实的、并不光彩照人的起点。我为自己构建的那个辉煌形象,不过是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堡垒,因为恐惧被看穿渺小的本质,而不得不拼命地、夸张地自我鼓吹。
回到城市后,我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我取消了原定的沙龙,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约会。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外界,而非一味地投射自我。我坐很久的地铁,从起点到终点,看车厢里形形色色的人:疲惫的打工者,甜蜜的情侣,争吵的母女,安静看书的老人。他们的脸上写着各自的故事,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这一切,都与我那点可怜的自我感受无关。
我走到这座城市的高处,俯瞰下方。街道如纵横的血管,车辆与行人如细胞般奔忙涌动。黄昏降临,千家万户亮起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有着各自的渴望与挣扎。而“我”,不过是这亿万生命中的一个,渺小如尘,我的狂喜与剧痛,于这宏大的时空尺度而言,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种认知,没有让我绝望,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解脱。原来,我并非宇宙的中心,甚至连舞台的中央都算不上。这个发现,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我不再需要为了维持那个虚幻的中心地位而耗尽心力,不再需要时刻警惕是否有人挑战我的“权威”或忽视我的“光芒”。
我不再急于发言,学会了倾听。我不再拼命展示优点,甚至能坦然承认自己的无知和错误。我开始真正地对他人产生兴趣,不是作为我故事的听众或陪衬,而是作为同样独特而复杂的个体。我发现,当我放下那个绷紧的、膨胀的“我”,世界反而以更丰富、更真实的细节向我涌来。食物的味道更真切了,风的触感更清晰了,别人的故事,也远比我想象的更为动人。
当然,那个自恋的渺小之徒并未消失,他仍寄居在我体内。有时,我仍会下意识地瞥向橱窗里自己的倒影;听到批评时,第一反应仍是防御和辩解;获得成就时,内心那个膨胀的气球仍有升腾的冲动。
但我现在能认出他了。每当他蠢蠢欲动,那个下午旧书柜前的羞耻感,那座庞大城市无声的俯瞰,便会悄然浮现。我会在心里对那个渺小而又虚张声势的家伙微微一笑,然后,继续学习如何与这个并不耀眼、但或许更为真实的生命和平共处。
渺小是事实,自大是铠甲,自恋是止痛药。如今,我正尝试褪去铠甲,减少药量,学习直面那份渺小,并在承认其存在的基础上,看看能否活出一点点真正的、不依赖于虚幻镜象的坚实。这条路很长,但至少,我开始了。
“故事般的剧本!”是不是也觉得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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