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白的。或者说,他视线中央那一块区域,是白的。细如尘霾的雪白糖粉,从摔落在地、罐口大开的容器中汹涌而出,泼洒在半空,再缓慢沉降,覆盖了一小片锃亮的地砖,也覆盖了旁边矮脚预备台的小半桌面。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甜腻的、幼稚的、属于批量生产流水线的粗糙气味,与他正在构建的那个精微世界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搅拌声消失了,烤箱的风扇声被无形放大,制冷机嗡鸣。空气被冻住,只剩下那些糖粉尘埃,还在光线里缓慢、固执地浮沉。一道道目光,或惊骇,或同情,更多是看好戏的隐晦闪烁,钉在那个僵在糖粉“雪地”旁的女孩身上。她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嘴唇抿成一条失了血色的线,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关节凸出发白。那双照片里很亮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惊慌,和无措的、快要溢出来的懊悔。
顾行止的视线,只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冰冷的,平估的,如同审视一件出了瑕疵的原料。然后,他的目光下移,落向那片狼藉的桌面。
预备台是不锈钢的,冰冷平滑。洒落的糖粉不均匀地铺开,有些地方厚,有些地方被她的衣袖或呼吸拂过,露出金属底色。就在那片混沌的、令人不悦的白色中央,或许是因为罐子落地时的撞击,或许是她慌乱中想挽救而徒劳的抹蹭,糖粉呈现出奇异的痕迹。
不是一团乱糟。
是清晰的,甚至可以说……是工整的两个英文字母。
“杜”,然后,隔开一点微不足道的、沾着糖粉的距离,是“玥”。
“杜,玥”
时间,在那一刹那,不是凝固,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被无限拉长、扭曲。后厨的冷光灯,嗡嗡的机器噪音,周围那些屏住呼吸的旁观者,连同地上那片刺目的白,都猛地向后退去,褪色,失声,变得模糊而不真实。只有那两个字母,以某种蛮横的、不讲理的方式,撞进他的视网膜,然后一路烧灼下去,烫穿所有理智的屏障,直抵灵魂最深处某个被封死、被焊牢、覆盖了厚厚尘埃和锈迹的角落。
“咔哒”!!
寂静中,那声轻响来自他自己。是他无意识扣紧了操作台光滑的边缘,指骨与金属摩擦发出的声音。很轻,却让他自己微微一震。
“林玥“
一个名字。一个他决不允许自己在清醒时拼写的名字。一个和糖粉的甜腻、幼稚、粗糙毫无关系的名字。她应该像山巅的雪,像凌晨带着露水的风,像他失败过无数次才萃取出的那一缕最澄澈的柠檬香。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以这种狼狈的、可笑的、充满意外的方式,被糖粉这种他最鄙夷的、用来应付外行和孩童的廉价 sweetness 勾勒出来。
呼吸,第一次,在这间他统治的后厨里,脱离了控制。胸口深处传来沉闷的、陌生的钝痛,伴随着血液冲刷耳膜的低啸。他应该发火。用他惯常的、能让人血液结冰的冷静语调,指出这个失误的不可饶恕——它毁了一锅萨芭雍,浪费了时间,玷污了操作的圣洁,更证明了操作者的粗心与不配。然后,让她立刻离开,永远别再踏进这里半步。这才是顾行止。这才是“甜品界的拿破仑”该做的事。
可他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那冰冷的、锋利的言辞,在触及那两个静静躺在桌面上的字母时,碎成了粉末,混进那片甜腻的尘埃里。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那个女孩。她还是那样僵着,脸色苍白,眼神慌乱,但似乎也察觉到了他过于长久的沉默和凝视,那惊慌底下,泛起一丝更深的困惑。她大概以为自己完了。也许在等待那最后的判决。
顾行止动了。他迈开脚步,踩过地上薄薄的糖粉,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嚓嚓”声。他在那张预备台前停下,没有看女孩,只垂眸,看着那两个字母。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些目光里的惊骇已经变成了难以置信——他伸出右手食指,没有戴手套,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因长期接触低温食材而显得比常人更白些。
他的指尖,轻轻落在了那个“L”的起笔处。
触感是柔软的,微凉,带着糖粉特有的、细滑的颗粒感。顺着字母的笔画,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描摹过去。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然后是那个“Y”。他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又像是沉浸在某一种唯有他自己能感知的触觉仪式里。糖粉沾上他的指尖,留下淡淡的白色痕迹。
后厨静得像一座坟墓,只有他指尖与金属台面摩擦时,发出的那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沙沙声。那个女孩,似乎连呼吸都忘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堪称诡异的举动。
终于,他描完了最后一笔。指尖在“Y”的末端停顿了几秒。然后,他收回手,目光从桌面抬起,重新落到女孩脸上。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种缺乏温度的、大理石般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又被强行镇压下去,只留下一片深海似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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